太平兴国六年(981),初春,距“瓦桥关之战”后不到两个月,契丹再次南侵,在河北易县平塞寨,数千草原兵被知州白继赟击退,斩首三百级,获战马五百匹,器甲以千计。易县不是一个容易守卫的地方,白继赟乃是一介书生,权知边塞州郡,居然做到令契丹不可南下,有功。他后来又在平定巴蜀王小波、李顺之乱中,立功。后话表过不提。
平塞寨在白继赟守卫战之后,升格为平塞军。到了这年夏,契丹又来入侵,显然是对前战失败后的报复。这一次契丹来了七千人。但被白继赟再次击败,杀获甚众。太宗下诏褒奖了守军。
不久,契丹又增兵到万人来侵,试图扳回败局。但还是被守军击破。
这年冬天,契丹第四次来战,白继赟“逆击之”,迎头痛击之,在平塞军北边,打败契丹,斩首两千级,所获铠甲战马甚众。
此地连续四次击退入侵者,够得上“英雄城”了。白继赟这个书生不简单。
潘美驻守的三交口,西北三百里有地名固军。潘美组织了特遣队,侦缉敌情后,大军出其不意出现在固军要塞之前。契丹守军看到潘美漫山遍野的军旗,吓得慌忙逃出城去北窜,但守卫固军的军使安庆没有跑,他的家族都在此地,已经来不及逃跑,于是率领族人向潘美投降。
潘美得到固军之后,在此地积累军需物资,精心营造为一处西北要塞。晋北的边境安全赖此役,得到很大改善。从此以后,契丹不敢再靠近此地,史称“边民以安”,边境士庶因此得到安居。
太平兴国六年秋,岚州附近,有原属于契丹的边民五十三户,总三百六十三口人要求“内附”,也即不再隶属契丹,归附中原大宋。于是岚州边防军就派出戍卒去接应这些“内附”的义民。路上遭遇契丹骑兵的邀击,岚州守军发起反击,击溃契丹兵,斩首十七级。
这是一个小型战役,算是一个遭遇战,但契丹辖境有民众愿意归附大宋,证明宋辽相距之间,大宋争取人心是可能的。沦陷区人民还有“返回祖国怀抱”的意愿。故这类边民实是“义民”。
随后又有“雁门保卫战”。
这是契丹“三路攻宋之战”的组成部分。
太平兴国七年(982),春末夏初的四月间,契丹发动三路大军共三万铁骑,分道攻击大宋。辽景宗也即契丹主耶律贤再次随军南下。
而这时太宗正在为“赵廷美大案”头痛不已。这是大宋史上一件扑朔迷离的事件。我将专章来说这个事。且说太宗闻听耶律贤三路而来,虽然国内事有点乱,但他并不慌忙,在此之前,他已经做了妥善安排。
远交近攻
事实上,太宗在去年,太平兴国六年(981)初秋,就得知契丹有异动,很想先发制人,再次亲征幽燕,甚至还派出了使节到契丹背后的原渤海国,去见原渤海国王,让他发兵响应大宋北伐。使者带去的诏书写得很有气势,原文略云:
闻尔国本为大藩,近年颇为契丹所制,尔迫于兵势,屈膝事之,谗慝滋多,诛求无已,虽欲报怨,力且不能。所宜尽出族帐,助予攻取,俟其翦灭,当行封赏。幽蓟土宇,复归中朝,沙漠之外,悉以相与。
听说你们邦国本来是一个很大的藩国,但近代以来被契丹所制约,你们被契丹的强大兵势所迫,只好屈膝事奉他们。但人家并不信你们,不利于你们的奸言越来越多,而契丹对你们的盘剥也没有个止境。你们虽然想报仇,但力量达不到。现在机会来临,你们应该集合全国各个部落的兵马,帮助我攻取契丹。等到剪灭他们,当有重要封赏。大宋的意见是:幽蓟土地,回归中原,沙漠之外,都送给你们。
显然,这是后来北宋末年“约金灭辽”、南宋末年“约蒙灭金”的预演。
站在历史后面来看,大宋这类战略,看似像“远交近攻”,符合兵法原则,但由于“远交”者并非善意盟友,事实上乃是野心更大的侵略者,如此一来,等于启动了侵略者入主中原的侥幸心。当侵略者感到时机合适时,中原有了更为惨重的失败。太宗此举,我不以为明智。当然,渤海国事实上经由契丹第一代君主耶律阿保机的打击,已经没有力量扩张,所以,他们没有回应太宗的意见。
但太宗对契丹这三路来攻,早有预案,约请渤海国参战,不过是各种预案之一。渤海国不来援宋,宋师自有安排。
“雁门关之战”的宋师统帅就是潘美。
潘美在此前已经夺得固军要塞,契丹已经没有了可靠依托,一战,被潘美击破,斩首三千级,追逐契丹一直到契丹境内,并将契丹辖境内的三十六个军事要塞摧毁,俘虏老幼万余口,牛马五万余。全部移送进入宋境。宋师胜。
耶律贤之死
“府州之战”也是契丹“三路攻宋之战”的组成部分。
府州在今天的陕西府谷县,镇守此地的是老将折御卿。在府州附近一个叫新泽寨的要塞争夺战中,折御卿将契丹击溃,斩首七百级,擒获其酋长百余人,缴获兵器羊马上万。契丹出征,要驱赶牛羊作为辎重、口粮。夺得契丹的牛羊,就等于缴获他们的粮草。宋师胜。
契丹“三路攻宋之战”的另一个组成部分是“唐兴口之战”。
唐兴口在今天的河北安新县东南,崔彦进在此。
契丹被斩杀两千余人,宋师获兵器羊马数万。此役最大战果是射杀了契丹大将太尉奚瓦里。宋师胜。
如此,契丹三路来犯皆败,总损失近六千人,羊马牛近十万,兵器甲帐无数。契丹大败而归。
契丹主耶律贤随军南下后,一直在云州(今属山西大同)附近山上打猎,不断接到南下大军失利的消息。最后得到“三路攻宋之战”全部败归的消息,不禁为契丹的前途有了深深的忧虑。他病倒了。
挨到这年的九月,耶律贤已经大病不起。
契丹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听说消息后,不等国主诏书,即率领亲属亲兵直接奔赴行帐。他见到弥留中的国主之后,对皇后萧绰提出了“易置大臣”的意见。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萧皇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成为萧太后,而这位四十三岁的韩德让,乃是她旧日情人,她正喜欢得紧,于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于是趁契丹主耶律贤不省事的时候,在契丹内部做了组织调整。不久,耶律贤还没有回到上京,就死在路上,年三十五岁,庙号景宗。
风流萧燕燕
耶律贤可能患有抑郁症。史称此人性格“仁懦”,有仁爱之心,无刚猛之气。他喜欢医术,乃至于国内懂得医学的人,很多得到他的提拔。但他自己却自幼体质衰弱,多年生病。又喜欢游猎,可是体质弱到连上马都很困难。每次契丹重要节日,甚至一般朝会,他都郁郁寡欢,有时就干脆不上朝。爱酒爱色,一直到死不变。所以国家大事,都由萧燕燕皇后主持。萧皇后也有办法,遇到大事,就召集蕃汉大臣集众共议,然后她来裁决。决定大事后,只不过要象征性地向耶律贤知会一声即可。
韩德让与耶律斜轸按照“遗诏”意见,以耶律贤长子,时封梁王的耶律隆绪嗣位,他才刚刚十二岁。于是,萧太后更名正言顺地“称制决国政”,契丹国法令制度政策概由萧太后总揽。契丹总九位国主,耶律隆绪是第五位,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九年,以后的宋真宗、宋仁宗,都要和他打交道。但他的前半生,几乎就是萧太后做主。
这位名叫萧绰,小名燕燕的萧太后,在先皇灵柩前哭泣道:“母寡子幼,族属雄壮,边防未靖,奈何?”我这个做母亲的成了寡妇,做皇上的儿子又幼小;咱们这边各个部族又那么威武雄壮;国家边防还没有安定;你们说我怎么办啊?韩德让与耶律斜轸进言道:“太后只管信任臣等,哪里会有什么忧虑!放心!”从此,韩德让总揽宿卫宫禁之事,太后对他更加宠任。
萧太后,与契丹史上的太祖耶律阿保机、太宗耶律德光一样,都是影响深远重大的政治家,作为女性,她的影响力超过了“断腕太后”述律平。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直接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澶渊之盟”,为大宋与契丹赢来了百年和平。从此将契丹的国运推演到巅峰状态。她与韩德让的爱情故事,也有“希腊悲剧”般的色彩。我将在下一部书中详述始末,此处不再赘述。
萧太后执政后,封赏了几位功臣,其中之一就是耶律休哥。此际,耶律休哥因为战功,已经成为契丹的北院大王,封“于越”(又作“裕悦”)。“于越”是契丹的荣誉职官名称,其地位在百官之上,是契丹国主对功劳最大文武的最高奖授。契丹二百一十年,只有十人被封为“于越”。现在,鉴于契丹与大宋近年对阵总是败绩的严峻局面,更任命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总揽中原战事部署。契丹期待在耶律休哥统率下,扭转中原战局。
不久,又有“丰州之战”。
丰州之战
丰州,旧址本来在内蒙古鄂尔多斯一带,后来逐渐南迁。此地最主要的是藏才族人。后梁时,此地称为天德军,治所在河套地区的呼和浩特、准格尔旗附近。太祖时期,藏才族内附于大宋,渐移至山西武乡县附近,建筑城寨之后,成为刺史级别的要塞,后来又升格为团练使、防御使,虽然始终没有达到节度使级别,但却行使节度使职能。行政级别上属于河东路管辖。宋人称丰州、府州(今属陕西府谷县)、麟州(今属陕西神木县)为“河外三州”。三州品字分布,是大宋北边第一道门户。此地后来成为与西夏争夺的主要区域,这是后话。
此时,驻守丰州的是藏才族人王承美。
王承美的父亲时代,曾经属于契丹,但在开宝年间归附大宋。王承美就在父亲帐下做衙内指挥使。父亲死后,王承美做了天德军番汉都指挥使,并知州事,又移为丰州刺史。
现在,王承美凭仗着大宋帝国多次战胜契丹的余威,以及自己在本地区的影响力,成功地说服附近契丹辖境十一个部族,七万余帐内附于大宋。
契丹“一帐”,略相当于中原所谓“一户”。那个时代,人口是最重要的军政资源。人心所向,也证明了邦国源于恩威的吸纳力量。王承美做成此事,意义重大。大宋欢喜契丹愁。契丹在此地也有部署,也叫天德军,是节度使级别的大藩。所以契丹知道消息后,当即由天德军组织武装力量试图抢夺这批移民。于是,有“丰州之战”。
太平兴国七年(982)闰十二月,王承美在护送十一个部族内徙时,契丹天德军节度使韦太率草原兵赶来了。
王承美很干净地击破来犯之敌万余众,斩首两千级,缴获羊马兵器甲帐数万,但最大战果是:擒获了这位契丹天德军节度使韦太(韦太,一作萧太)。
太宗得到消息,很高兴。不久,王承美又派他的弟弟王承义来“献俘”。太宗接见了他,赐给王承义锦袍、金带,以及绢百匹。
王承美不简单。第二年,契丹来丰州报复,被他再一次击败万余众,并一直追击到青冢,今天的呼和浩特附近,斩获更多。
到了真宗时代,王承美还向朝廷请求,要在丰州建设孔子庙。史称“诏可之”,皇上下诏同意。这应该是大宋帝国文明推进的一大成果。中国,之所以为中国,很大程度上是区域性的文化认同。
此事在“中国文化史”中,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
更有意味的是太宗赵炅。
赵炅读《老子》
他在大宋多次战胜之际,与当初豪迈宣称“太原我必取之”“惟有战耳”“乘胜取燕蓟”不同,忽然有了厌战情绪。他亲自下诏,重申过去的一个意见,要边境军民,不得随意出入边关,更不得到边外生事略夺。有违背这一禁令者,论罪。如果北边有羊马牲口进入宋境,要还给契丹。
赵炅还在读《老子》,有一次就跟左右谈读老心得——
朕每读《老子》至“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尝不三复以为规戒。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朕每退朝,不废观书,意欲酌前世成败而行之,以尽损益也。
朕常常读《老子》,看到“好战,是不吉祥的东西,圣人不得已才用到”这句话,总是多次体会以此作为规诫。王道之事,虽然需要武功来克敌底定,但最后还是要用文德来达到天下大治。朕每次退朝之后,都要看看书,就是要斟酌前世的成败之理而推行,方法就是吸纳好的成功的意见和案例,减损坏的失败的意见和案例。
这是太平兴国七年(982)十月的事。
耶律贤病逝于太平兴国七年九月。
王承美丰州大捷在太平兴国七年十二月。
太宗应该是得到耶律贤病逝的消息之后,发布这个意见的。他不想乘契丹国主病逝,新主年幼之际发动战争。这一条历史记录,表明了他这个心迹。但是王承美说服契丹十一家部落,并护送边民内附,显然与赵炅不得侵扰略夺契丹的诏令不合。王承美战胜契丹之后,赵炅依然很高兴。
看得出,大宋皇帝太宗赵炅并没有坚持阅读《老子》的心得意见。他念兹在兹的,还是幽云十六州!于是有“雍熙北伐”……
太宗决计北伐的时间是雍熙三年正月,公元986年的春天,史称“雍熙北伐”。
“高梁河之战”已经过去七年,太宗腿上的箭伤虽然没有完全痊愈,还经常性地隐隐作痛,但疮疤已好。大宋的帝国精神更时时在催动太宗及时立功,而不是及时行乐。太宗几乎很少“行乐”。他不像光武帝刘秀、宋太祖赵匡胤,还够不上“圣君”,但却是名副其实的“贤君”。他对个人修为,有追求传说中的尧舜倾向。对帝王之业,有罕见的雄心。所以他在经历多次战阵,身负重伤之后,仍然不忘“恢复”汉唐旧疆。
再次讨伐契丹,他需要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贺令图给了他。
贺令图主战
贺令图当时知雄州(今属河北保定),他是太祖贺皇后的侄子。他的父亲贺怀浦是贺皇后的哥哥,曾任岳州刺史,此时在潘美麾下,兵驻三交口。父子二人因为皇亲的关系,又常在北部边地屯驻,自以为熟悉契丹态势,成为大宋早期著名的“主战”派。他们常常给太宗上疏,讨论“恢复大计”。契丹主耶律贤死后,他二人给太宗上疏说:“契丹国主年少,只有十二岁。现在他们是母后专政,宠幸韩德让等人在主事,国人很嫉恨他们。这是个机会,可以乘此,以取幽蓟。”这番话,这个情报,太宗早就知道,但经由这二人说出来,应该是拨动了太宗潜伏着雄心的那根弦。史称“帝始有意北伐”。
而另外一批“主战”派,也借机造势,要求太宗北伐。
掌管内廷制造的文思使薛继昭、掌管军需物资的军器库使刘文裕、散官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等人都是“主战”派。与贺令图同时,这些人给太宗上了奏章,要求利用这个机会,北伐。
站在时光的后面来看“雍熙北伐”,应该知道:燕蓟不是不可以讨伐,但此刻,大宋没有准备好。主要是,统御三军的将才人才没有准备好。此时,大宋还没有足以与耶律休哥对垒的人才。而太宗控驭武夫的一贯之道,并没有改变。这样一场超级战争,北上,等于取仰攻之势。激情、义愤、失地之痛、立功之心,不是取胜的法宝。
雍熙三年(986)之春,给太宗上疏的这几个“主战”派,除了刘文裕,可算“庸中佼佼”外,其余无一人有大见识,更不是智者。他们提出的北伐意见,更多是一种“热爱大宋,仇恨契丹”的情绪性表现,胸中并无成算。
贺令图,皇家戚党,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是个老实孩子,史称“少谨愿”,少年时很谨慎,诚实,厚道,有操守。常出入于太宗做晋王时的府邸,得到太宗喜爱。他应该是看明白了太宗的“收复燕蓟之志”,又在边地守卫十多年,自以为燕蓟可取,必取,能取。但史称此人“轻而无谋”,做事轻率而无远谋。作为一般军人指挥一两场无须智慧介入的战斗也就罢了,“雍熙北伐”,这是泼天般的大事,“轻而无谋”岂有前途可论?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