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生来就有洁癖,原来我也非常邋遢,珍京啊。”
珍京嗤之以鼻。一个购物袋也要抓住两个角对好线条调好,无法忍受飘动的累里累赘的东西而连窗帘也不挂的男人,在说什么话啊现在。
“又脏又懒地生活实在是很好吧?我不整理内务把家里搞得很乱的话,嘉会洞妈妈就会被奶奶骂的。所以勉强装作端正,干净的样子,那仿佛就变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三十年后才又能按照我的本性来生活真的是很好吧?把吃了个精光剩下的糕点袋子使劲儿地扔出去的时候有多痛快你也是知道的吧?现在我下定决心要过得更脏更懒,就像蜕皮的蛹一样从床单里一下子钻出身子的时候,啊!多么不负责任。真是太过瘾了。”
这个也值得他自豪。珍京变得狂热起来的,把罗哩啰嗦述说着自己往昔邋遢的日常生活的国基尼说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车子驶到了最终试穿结婚礼服的贝拉·王的店前。两家的母亲和张会长都已经到那里坐着了。
穿着燕尾服的贤国先从试衣间里出来了。黑色的燕尾服上打着领带,灰色的坎肩搭配条纹的裤子把他身材反衬得更加修长。
“不知道是谁家的儿子,真是神采奕奕啊。”
“果然个子高的人更适合燕尾服啊。”
两家父母异口同声的称赞使得贤国的脸上悄悄涌起了红潮。
“珍京呢?换个衣服也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
贤国因为害羞而装作望向珍京进去的更衣室。
“新娘怎么也会多费一点时间嘛。我们珍京的衣服也要合适才行啊。”
不是新郎的张会长脸上反而浮现出了更紧张的神色。
“直到现在才让这小两口成婚,跟着来礼服店,或者挑家具做这做那也没有发过牢骚。我们媳妇让做的事马上就开始拾掇,这真不知道是应该高兴呢,还是怪他太过偏心才好了。”
暗地里尹女士像发牢骚一样真挚地端坐着,又往媳妇进去的更衣室的门那边凝望着。
“张女婿。你好像有电话。”
黄女士转头望向贤国的文件包,小声提醒道。
“爸爸过分地疼爱珍京那是事实,甚至比我这个新郎还更紧张呢。”
贤国嘻嘻笑着拿出了电话,去到走廊外面。
“我是张贤国。”
“您好。这里是韩山医院。请问您是闵嘉熙女士的监护人吗?”
“是的。”
“闵嘉熙女士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请稍等一下。医生有话要跟您说。”
心脏那里好像有一把冰镩在击打着。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荒凉。虽然他对医生的话也不置可否,但是预感像掉入黑暗的深渊一样以极快的速度直线下降。
“谢谢您。那么,明天我再去拜访您。”
挂掉电话之后,贤国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愣愣地站着。
听了医生冷淡而无情的说明之后,机械地回答着的自己的样子模模糊糊地变得遥远起来。
应该想些什么,脑袋都装不下去了,仿佛迷失了时空。接下来该怎么做,我现在是站在哪儿,应该要用什么方式来告诉人们。不,我应该要做些什么。毫无头绪的想法一下子涌上来,失去了思考的方向,一瞬间他只能凝视着白茫茫一片的世界。
好像被谁敲了一下后脑勺,腿上的力气一下了消失了。在强大的冲击下,他僵硬的身体正要倒下。贤国一个踉跄后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
就在那时。试衣间的门打开了。
“打完电话快点进来,在干嘛呀?快进来。珍京出来了。”
“是,妈妈。”
好像谁把冰水从他的脑门灌下来一样,贤国忽的打起精神,勉强地收拾了一下破碎的心。
这世上最爱的女人和最尊敬的父母都聚在这里。
他是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郎兼儿子,现在要成为女婿了。耳边回响着心里流着泪的话语也无法说出口。虽然等一下必须要这么做,但不是现在。
顶着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总会变得僵硬的一张脸,他最终站起来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心态,得到了什么力量走向试衣间,他打开了门。站在门前凝视着里面的景象。
在那站着的是他全部的幸福和开心的夫人。因为听到门打开的声音,珍京一下转过头来,好像在问我的样子好看吗。她朝着他害羞的微笑着。
显出淡淡光泽的优雅的绸缎裙摆间轻飘飘的雪纺花边成了最显眼的地方。纯白的绸缎裙摆和新郎的燕尾服搭配,腰间巨大的花带装饰引人注目。优雅的珍珠和闪亮的珠子交替排列的领口处,新娘伸展的脖子像娇嫩的花一样优雅。
比起从照片里看的婚纱的样子,珍京穿起来更加美丽。
不知什么时候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肩膀的头发松弛地扎起来,从左边肩膀垂下来。将像钻石王冠一样用花编做的链子放在头上的珍京简直像是天上的新娘。看到笑逐颜开的三位打心低高兴的样子,贤国咬紧了牙关。
冰冷的心开始缓和,仿佛透过了黑暗,他笑了。聚集了这世上的幸福,在最美丽的瞬间对给了他礼物的恋人报以微笑。
看着对方盛装的样子都微微有些吃惊,似乎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如胶似漆的目光时刻相随。看到他们如此相爱,尹女士打心底里替他们感到高兴,甚至留下了喜悦的眼泪。贤国看到这样的尹女士,原本非常冷漠的内心也变得温暖起来。
“妈妈。”
又再一次要分开。
他连固执的时间也没有,只能无条件承受的离别,又开始了。
虽然各种想法在脑子里交织在一起,但他毫无怨言地开心幸福的笑着。
“珍京要去哪?是代替天使而来的吗?”
“那窝囊废一样的小子,不管面前的大人却自顾地说令人脸红的天使?”
张会长斜视着厚脸皮的儿子。
“礼服制作得非常好,很适合新娘。”
即使没有职员们的夸赞,珍京的样子也足够,不,是过分的美丽。
在人们心里隐藏的房间不只一个而是数十数千个,真是万幸啊。
受到了两家父母的小小干涉,试婚纱,讨论拍结婚照的日程,直到晚饭结束,贤国以无法想象的忍耐力坚持了下来。强压着在心里形成淤血的悲伤的话语,直到最后都在耍嘴皮子,像太阳一样明亮,但是他的心像彼岸的月亮陷入了黑暗的酷寒中。
“请小心回去。亲家母,下次再见。”
鞠躬并正式道别后,张会长两夫妻上了车先离开了。
“张女婿也进来吧。我们就从这出发了。”
“珍京来开车吗?”
“不,妈妈要去陶吧,说在那里放了买的东西。我要去公寓把要带回乡下的行李整理一下。你可以把妈妈送到陶吧吗?”
“我送妈妈过去后再送你去公寓。妈妈,请上车吧。”
坐上了副驾驶席,珍京悄悄地斜眼看着贤国。奇怪了。有忐忑不安的感觉。虽然还是和善微笑着,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总是透出深沉的悲伤?
贤国带着决然的无情的假面具,分明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但是他错了。他为什么不明白相爱的人即使不用说话,也能读懂对方的心呢?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分明还是个明朗、充满阳光的人。但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专注于开车的他的侧脸,看起来决绝又严肃,弥漫着让人不能冒失地追问什么的气息。其他时候不知道,但至少像现在一样,珍京轻易不敢冒犯的世界里,他的灵魂在动。
不安又有些伤心,但却又无法明确到底是为什么伤心,令人有些冷森森之感。到珍京的公寓为止,那感觉还是没有消除。因为贤国一言不发,珍京也无法追问。
“走吧。”
贤国点了点头。
“你先上去吧,看你进了玄关我就走。”
珍京整理了自己有些缺憾的心情,转过身背向他。
是不是要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忧郁呢?
因为他让走,就这么转身走了可以么?他分明在苦恼着什么,装作不知道漠不关心地离开到底对不对呢?珍京懊恼着。
走进玄关的珍京悄悄地回头看了看,看到贤国掉转车头离开了,红色的尾灯马上消失在了公寓转角处。
是因为秋天的夜晚所以有些凉飕飕的吗?珍京用手轻轻捋了捋胳膊上冒起的冷瑟瑟的寒毛。那个人,真的就这样让他一个人没有关系么?
珍京一边乘电梯一边拿出了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输入了信息。
【今天,还好吗?好像有什么烦心事的样子。怎么了?】
一向只要一分钟就有回复的信息,迟迟没有来。珍京把要拿回老家的行李收拾进两个行李袋里,直到提着它们离开家的时候,也没等到回复信息。
珍京把苏坚寄来的礼物塞进了包包里,提着鼓起腮帮子的包包正要走去停车场。开进公寓的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车窗被摇了下来。
“珍京。”
是30分钟前离开这里的贤国。
“不管怎么想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露出洁白的牙齿咧着嘴笑的他,为什么看起来还是那么伤心?突然珍京心跳有些加速,变得紧张起来。
“你不是说明天有事很忙吗? 今天晚上送我回乡下又赶回来的话,会很累的。”
“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突然想一定要和你去一个地方,就再赶过来了。”
贤国下车把珍京的两个行李包放在了后座上。
“我来开车吧,可以吗?你休息一下。反正你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还要开的。”
“谢谢你这么照顾我,真的想休息一下呢。”
不会轻易让珍京开车的贤国那天晚上爽快地同意了。他先坐进了副驾驶座。珍京小心翼翼地开着贤国的车离开了首尔。
开过标有果川的路标,路过加油站,开出首尔收费站的那一瞬间。
“癌症啊,果川的母亲。”
贤国突然迸出一句话来。把椅子往后调了的他闭着眼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发出呼吸声,还以为他睡着了。
“而且还是晚期,治疗已经晚了。”
珍京的心脏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冰块一般。
“肠癌。”
贤国像是回味一样慢慢地喃喃道。像是那样做的话只要用嘴巴说说,那毒瘤就会裂开消失一样似的,慢慢地,慢慢地喃喃道。
“肠癌?还有那样的东西?”
“嗯,癌症也要看它前边跟的是什么名字。很罕见吧?”
“如果已经是晚期的话就没有治疗的可能了吗?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怎么变成那样的呢?不是没有感觉到症状吗?”
“说是那癌症本就是那样的。在发展到完全没有办法救治之前,没有什么特别的症状,顶多也就是一些轻微的消化系统的症状。并且还说特别是母亲这样的情况,毒瘤藏在了内部器官与肠子的中间,不轻易显现出来。直到发展到毒瘤大到再也无法隐藏了,才能被拍出来。”
“那么没有治疗方法了吗?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等死吗?”
贤国就那样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医生也没说,我又怎么能知道?我现在还在想要怎么告诉母亲这个事实,为想这个我的头就像要炸开一样。”
“但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母亲患癌的?”珍京问道。
“就在刚才,你去试衣间试穿婚纱的时候。医生打电话来了,让明天带母亲去医院。”
珍京深深叹了一口气。
伤心至极这句话正是用在这个时候的吧。
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像是最幸福的瞬间一样,整个晚上贤国一直在明朗地笑着。强韧着心里无比巨大的黑洞般的痛苦和悲痛,一直是等待着和深爱的恋人顺利地完成婚礼的新郎幸福的表情,只是露出高兴、兴奋的笑容,以那样的假面具欺骗了所有爱他的人。
“为什么?”
再一次追问的珍京,声音颤抖着。贤国睁开了眼,转过头望向珍京,眼神里充满疑惑。
“你隐瞒了吧?”
“嗯。”
“没有可以让我放心伤心的地方。”
本想反驳问那是什么地方,但珍京最终还是闭嘴了。
贤国的这句话,成为了一把匕首,留下了疤痕。
对的,在这个世上的任何地方,他都没有可以让他伤心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也不是和长辈们、和珍京在一起的时候。将要一起共同步入幸福的高潮的善良的恋人,爱着他的并且急着为他们的婚礼祝福的两家父母,站在这两者中间的他,怎么能坦白自己的生母患了癌症?能够吐露表示自己很伤心慌张吗?
如果那时候说的话大家都会担心安慰他的,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对他来说,养了他30年的仅此一位的母亲就是那样的地方。对于生母的不治之症要做到毫无痛苦,对于万事小心的他来说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别人的话不知道,但是对于珍京和尹女士分明不能那样。
“所以想去找那样的地方。”
“没想到你是那种找个地方哭泣的男人啊。”
“你不也是这样吗,傻瓜。”
说完这句话后,贤国再次闭上了眼。
总是说夜晚的树林很安静,他却一次也没有走过山里的夜路。可以清楚地听到空寂的树林发出的小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可以听到草虫煽动翅膀的声音,甚至连夜鸟回巢清理羽毛的声音都能清楚地听见。
一言不发地走在那样的路上,穿过无边的黑夜,背负着无限的悲伤。这是在这个世上找不到任何地方哭泣的那个男人,想找的地方。百合花瓣都绽放开了,光秃秃的山顶上草绿色的种子袋在摇晃着。
像是在一起的那个人,但惟独他的内心不一样,那一天,充满高兴欢快的心,如今却是迷茫的悲伤。
“就是这里,想在这儿哭一会儿,只能想到来这里。”
贤国转过身嘟囔着。像这地方的主人珍京以前一样,他也在一棵百合树下蹲坐了下来。
“堆在这里的话,这小石子会代替我拥抱悲伤,把它好好埋藏在这里的对吧?我来到这个世上,即使假装笑假装很满不在乎也没关系,对吧?”
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低着头,从欣喜的石堆上捡起一块小石子。背负着无法言喻的痛苦,拿着一两颗小石子换了位置坐下。
“太不公平了。不公平!”
到底是在向谁抗议呢?是想发火解气么?
珍京用两只胳膊怀抱住了贤国的肩膀。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以为如今会很顺利的。”
珍京把脸靠在了贤国耷拉着的肩膀上。
她看着他悲伤的脸庞,抚摸着绝望。
人活着活着就会发现,言语也有无用的时候,这个瞬间正是这样的。
即使用再纯洁、哀切的话语都不能描述此刻的心情。吐露的瞬间就已经变得丑陋,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像是一种烦杂的礼节,说不出口。不忍哭泣只颤抖着肩膀的恋人的心,那是无论用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表达也不能填补的,即使再怎么说爱他也抚摸不到他那充斥着悲伤的肌肤。
“珍京,那时候的我,放开母亲的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开。”
三十年前那时的故事,如今才公诸于世。被浸湿的脸隐藏在夜幕下,抬不起头。像是独白,像是苦海,生平第一次回想着那一天。现在才再次回忆起可能会和生母分开的那个瞬间。
“那时我只有三岁。你不知道我面临的事情有多不公平,多残忍。就想着会再见面的,我变得善良的话就会再见到妈妈,妈妈会回来带我走的,靠着相信这些活了下来。这样过了二十年,妈妈当然没有回来,最终还是我先去找了。”
“嗯。”
“但是变得太疏远了。明明我才是妈妈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于她来说我成为了一个外人,什么都不会给我做。可是,自从见我到你,爱上你以后,才看到她的笑脸,才看到重新变回以前的妈妈,所以我安心了。现在想变得更像一个儿子一样,真的想从现在开始以儿子的身份为妈妈做点什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哭吧。就那样哭出来也没事的。”
珍京的声音先开始哽咽了,但是他转过背一直摇着头。他毅然宣布,固执无比。
“我不哭,绝对不能哭,不行。”
“为什么?真的很伤心,很悲痛,哭一下怎么样?这里只有你和我而已啊。”
“即使那样也不行,对不起,我像个傻瓜一样哭不出来。”
“什么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珍京抽泣得更厉害了。
贤国没有回答,只是把开心的石堆移到悲伤的石堆而已,然后用比黑夜更低沉的声音嘟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