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人正深情地呼唤着他,用微凉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贤国勉强张开仿佛千斤重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在朦胧的灯光里轻轻晃动的人影。这个默默无声地用无尽的怜爱注视着贤国的人,正是他的爸爸张会长。
“现在好些了吗?爸爸在这。”
贤国无力地点了点头,发现自己躺在了病房里,身上穿着宽松的病服。应该是自己昏迷的时候被送到了医院。
张会长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望着身旁的主治医师。
“首先,一定要静养才行。应该是做完牙齿治疗以后,吃了止痛剂又立刻喝了酒才这样的。刚洗了胃,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吧。”
寂静的病房里,能听到输液管里一滴滴药水滴落的声音。
“你真行啊,牙齿再疼也不能这样啊,本该分次吃的止痛药怎么能一次性都吃下去呢?这还不算,还喝了酒?年纪不小了,该懂懂事了吧?嗯?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吗?”
张会长心疼地责备道。
贤国扶着肿起的脸颊,没有说话。
没有疼过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通过语言去了解那样的痛苦,牙疼就是这样。疼到无法用语言去描述,于是只好沉默。疼到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仿佛身处地狱一般,因为找不到任何缓解的方法而更让人发疯。即使是吞下一把的止痛药,喝下半瓶的烈酒也无法缓解的痛苦,就如同是划在心上无法忍受的伤痕。
“这会……过了几天了?”
“现在是周一晚上了。”
“……那我昏迷了很久了啊……”
“只是昏迷?爸爸都以为你死了呢。”
该有多担心啊,年迈的爸爸脸上挂着这样苍白而焦灼的神色。张会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牙再疼,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怎么会在牙科治疗后,把止痛药就着酒一起吃了呢?嗯?”
“对不起。”
这时坐在张会长旁边的尹女士将一杯水送到了贤国的嘴边。心疼地低声说道:
“喝点水吧,嘴唇都干裂了。一夜之间脸都不成样了,这该怎么办啊,啊?”
贤国勉强喝下了尹女士递过来的凉水。不知道是身体强壮的关系,还是接受的牙齿治疗确实起了作用,之前无法忍受的牙疼终于缓解了一些。
“医生说了,牙齿最后再治,这几天无论如何要好好静养。我也找了牙科医生了,明天先检查下情况,再决定做不做手术。先忍忍吧。”
“是。”
站在一旁的医生望了望张会长夫妇说:
“请起身吧。即使一直守在患者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得静静修养。”
“请回吧,爸爸,妈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失去意识的时候,只能想到妈妈……”
“好,谢谢,在你感到辛苦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爸妈,我们很欣慰。休息吧。”
张会长又一次抚摸了一下贤国的额头,然后站了起来,首先离开了病房。交代完贤国说明天会再过来,让贤国好好休息了以后,尹女士也随着走出了病房。走到电梯前的时候,尹女士突然站住了。
“想想还是不行,您先回去吧,我要呆在这里,放不下心。”
“走吧,反正说了要安心静养不让呆在这里。明天跟我再来一趟不就行了。”
尹女士打开了手提袋。
“那孩子,好像以为他打的电话是我的呢。”
“打给谁有什么关系,烧得那么严重,看那脸色应该是自己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张会长回头看了看尹女士,兴许是害怕她的脸上会出现失落的神色,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怎么了?那孩子失去意识的时候,没给你打电话而给自己的妈妈打电话,让你伤心了?”
“谁那么说了?我就那么一说罢了。”
“不是有血浓于水的俗话吗,不管怎么说,生下国儿那小子的人是闵教授,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不敢说有养育之恩,咱们张常务我不敢说,但是您是知道的呀,我真的是将我们国儿当成自己亲生的儿子养大的。你知道的吧?”
“不管怎么说,没有谁能对你用心良苦养育我们国儿说一句不是。只是那小子在失去意识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妈妈罢了,毕竟是生下自己的亲妈嘛。这么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所以,国儿也好,闵教授也好,别怪他们。那小子找上来的事情,怎么说也是联系了我,我才让你过来的嘛。既然是品行正直的人,日后也不会说让你把拉扯大的孩子让出来的话。”
“……谁说要让出来这样的话了?”
“那就行了。不管谁说什么,我们国儿的妈妈就是你。我也好,其他人也好,那孩子也一直都这么认为的。所以不要难受了。”
张会长轻轻拍了拍妻子,推了推她的背,上了电梯。
贤国又独自陷入了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回想起自己失了神一样做出幼稚而疯狂的举动,仿佛是一场梦。
“珍京啊。”
和这个名字一起浮现出来的是那残酷的场面,仿佛印在了眼睛里,挥之不去。贤国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站在珍京家门的苏坚。瞬间,那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又一次席卷而来,疼得几乎喘不过气。贤国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忍住不叫出声来。
“为什么?”
“珍京啊。”
贤国闭上了眼睛。
虽然这么做有点俗套,但是应该是濒死后重生的原因吧。现在终于头脑清醒了一些,极度的自责开始战胜了对珍京的失望和被背叛感。贤国又一次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
当时没有立刻呼喊珍京呢?
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接走进屋里亲自找寻真相才是,为什么要逃走呢?为什么我以为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事实的全部,没有相信你,只是仓促地判断自己遭到了背叛,而愤怒又卑鄙地转身离开?
贤国开始为自己在动脑之前就草率行动的冒失感到深深的自责。
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珍京不是那样的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的自己,那一天又为什么如此愚蠢而鲁莽,做出傻瓜一般的举动。
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目睹了自己一直坚信绝对不能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心像被撕裂了一般而不能进行理智的思考。与其说是本能的愤怒和被背叛感,不如说是因为不知所措而陷入的惊慌。
“不对……我是因为太害怕了,珍京啊。”
即使能够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也唯独骗不过自己。
仔细想想,贤国做出如此不像自己的举动,从珍京的家门前逃走,是出于本能的恐惧。
听说愚笨的鸵鸟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会将头埋在沙洞里,而身子还完全暴露在外,以为只要看不到,危险就不复存在了。说不定当时的自己也是如此。那天的自己所亲眼所见的事情,或许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是真相,自己却这样逃走了。完全丢掉了平日里沉着分析、冷静处理的习惯,无法辨别真实和假象,就像个傻瓜一样草率地从那里逃离,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虽然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出现,他所爱的女人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万一,万分之一,他所看到的正是事实的全部真相,那么……
‘陷入进退两难境地,应该要分手才是,即使不愿意,我还是应该要放弃你才是……’
他却没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到了现在,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和珍京分手。
‘毫无预兆般出现的你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你我的人生已经绑在一起了啊。’
某一天,仿佛是从天上降落的精灵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用甜蜜的爱俘获了他;让他知道紫色丁香花的香气是多么地甜蜜;她进入了他的人生,在他原本安静地专注于事业的生活里掀起了一阵飓风;让他知道相爱是一件多么甜蜜和幸福的事情;让他尝尽了甜蜜的滋味后,如何在失去这些滋味的世上生活下去……
“不行,珍京,我宁可承受背叛,也不愿失去你。只要假装不知道就行了,隐藏起来就好了,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就行了。就当做我还没回韩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吃了过量好吃而甜腻的巧克力,牙齿自然会疼吧。
贤国转身望向缓缓滴落的药水,扶住了肿起的脸颊,忍住苦涩的笑容,露出了想哭的孩子般的表情。
即使是这样还是觉得寒冷而冰凉,疼痛而难受。
下定决心回心转意、决定相信珍京以后,贤国依然感到茫然,不知道如何处理充满内心的那种灰暗、丑陋而幼稚的情感,不知道如何解开紧紧缠满内心的那些凌乱而扎刺横生的藤蔓。
想要抛弃却抛弃不掉的那些奇妙而朦胧的嫉妒、被背叛感、愤怒和悲伤。
在内心深处变成无法被满足的怪物,吞噬着丑陋而激烈的感情、生硬地撕扯着他的身体。
这样说不清出处却无法消停的剧烈疼痛究竟是什么?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深的伤害而异常地疼痛。又因为是第一次而感觉茫然而前路黑暗。这个用锋利的刀刃划出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清澈的眼泪。
“等我的声音不再发抖、等你无法再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我再问你吧,用随意的语气。只要你的一句话就好。到那时,我再问你吧,珍京。”
万一结果与预想的相反怎么办?
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向这个愤怒的贤国提问。
草率地追问,万一最终发现这一切都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怀疑该怎么办?
“那才是真正地遭殃了吧。”
如果珍京真的如他所认识的一样的话,应该无法容忍恋人的心中存在任何一点不纯粹的杂质。说不定当场就被判出局了吧。
“结局一定是这样,问也好,不问也好,我们的关系都会变得一团糟。”
贤国闭上了眼睛,紧紧地合上了那泛白的双唇。就那么掩盖过去吧,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心里不断重复着这些念头,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任何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
“你爱我什么?”
想起四天前收到珍京毫无征兆的短信而陷入幸福之中的回忆,仿佛已经变成了遥远的传说。贤国的眼角里流下了细细的一行泪水。
贤国也想问同样的话。
为什么我会如此疯狂地爱上你?这个让我陷入试炼中的你,这个可能将我的爱情变得可耻,背叛了我的信任、遗忘了我的存在的你,为什么还是让我爱到绝望而无法自拔?
是因为一直到那天之前,你也还是爱着我的吧?
他心里的一部分轻声地说。
是因为不想再变成一个人吧?
他心里的另一半这样回答道。
更重要的是,
“因为不想再失去我所爱的人,我绝不会首先说要放弃。只要是我爱的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
想念你,想见你、拥抱你。想要抚摸你、亲吻你、进入你的身体,想要感受你的体温。即使一切都是表象,还是很想看到你的笑容。想要听你对我开各种出人意料的玩笑,想要看你在我怀里睡着,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现在脑海里只有珍京,即使是现在脑海里一边怀疑着、一边愤怒着,一边翻腾着不明不白的背叛感。
这一瞬间,贤国彻骨般地感受到,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和珍京分开;无论遇到多少的屈辱、羞辱和侮辱,即使是背叛,也只能原谅而无法挣脱。
“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还是要相信才行。”
在数次的反复之后,贤国终于下定了苦涩的决定。最终在止痛药的效力之下,再次陷入了不适而黑暗的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