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分享,再大的宏图也是泡影。
他离开,不再管她的泪眼婆娑,他的心,已经没有了任何空余的地方。
他默然地穿过回廊,直直朝刘茗芷所在的院子走去,极远的地方便听到小云欢畅的笑声。
他遥望小云拥着刘茗芷满足地笑着撒娇。
他心中黯然不已,晋言说,这才是真正的刘茗芷,他所珍爱的灵魂已经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才是他原本准备娶来做妻子的女人,这才是极其讽刺却又合乎常理的全家福!
只是,他始终融入不进去,也执拗地不愿融合进去。
眼尖的小云看到了他,甜甜地唤着爹,他突然觉得小孩子的笑容居然也可以这样残忍。
时间流逝而去,似乎所有的人都将刘芸淡忘了,只唯独他不肯。
他看见刘茗芷猛地对上他的眼睛,急忙瑟缩着身子,恐慌地朝后撤去。
他苦笑,他竟然无比厌恶这种胆怯羞涩的女人——她没有刘芸的爽朗和睿智!
同一具身子,却是天差地别的灵魂!形似但神情差之千里!
度日如年,他无休止地惦念着那双流动着的明眸,尝试着将那坦然和他直视的双目烙印在心间。
他的脸上漾起一抹笑,这世上,敢毫不畏惧地和他针锋相对的女子,怕只有她一个了吧。
眼前的女人唯一吸引他的便是这具空荡荡的皮囊。
他仰首怅然,回不到过去,刘芸是否也在想他?
刘茗芷羞赧着双颊,她轻柔地道:“你们聊。”
回步缓缓离去,她不喜这种陌生的气息,他的出现总是让她觉得压抑不已,虽然她觉得他似曾相识。
冷眼看着她撤回房去,他微微颔首,也好。
没有她在面前,他少了些许烦躁。
傅钧尧抚摸着小云的头,低首问她:“喜欢现在的娘吗?”
这孩子异常敏感,她定是注意到了刘茗芷的变化。
小云歪着头,流转着眸子,继而笑靥对他:“这便是娘原来的样子。”
没有喜欢,没有厌恶,即使她思念着那个短暂出现的灵魂,但终究左右不了现实。
他笑,小云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
罢了,她满足便好。
小云握着他的手,反问他:“爹,你现在快乐么?”
他不快乐,但她真心地希望他点头。
他心中苦涩,无从回答。
小云安慰他,淡然地道:“她一定在某处安然地活着,正如我眼前的娘,有亲人在身边,她一定会极其幸福,起码不会孤单寂寞。”
傅钧尧心中酸涩,刘芸曾说,这孩子极其聪明,仿若能洞察人的心思。
可是,处在不同时空的刘芸没有他,人生亦会完整平和吗?
伸手环上她的肩,他道:“不,我会一直等她。”
倾尽一生,落得白首,他也必会等她回来。
来到古宅,遥看漫漫山路,高耸入云。
这一次,刘芸在前,刘宇在后。
循着古迹,似乎她比他更加娴熟。
留恋地抚摸着刘家古井不规则的边缘,她缓缓告诉刘宇:“你们都说这是傅家的地方,但你可知道,这本是刘家的院子。”
刘宇点头,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因为刘茗芷看到这些,双眼微湿,折射出了惦念。
仰望烟雾缭绕的山路,今天是阴天,更衬出气氛的玄虚空灵。
刘芸一步步往上攀爬,酸楚地倾诉道:“我曾经循着你的踪迹登上这曾经让我望而却步的山脉。”
刘宇环着她的手,他知道,他怎会不知?
直至山腰,她抹开额角的汗,置于洞前,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清凉之感扑面而来。
她直直朝里面走去。
一群蝙蝠在她头顶环绕,嚎叫着“吱——吱——”的声音。
穿过“仙人过隙”,进入副洞,她在内洞最为潮湿的地方,寻到那块唯一没有碎石覆盖的土壤。
空间的界限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仿佛一切都静待她的到来。
刘宇跟随在他身后,他看到她以手作铲,执拗地挖着那一团潮湿。
刘芸的手渐渐颤抖,如果没有意外,她亲手埋下的东西一定还在。
刘宇看到那片湿土中渐渐显露出一堆雪白冷翠的碎瓷片。
清代官窑!虽然破碎了,但他认得。
刘芸捂着嘴啜泣不已,他不解她何以对着它们哭泣。
他担忧地抚上了她的肩:“刘芸——”
刘芸抹开眼泪,执意寻找着那石壁间的匙孔。
刘宇诧异:“刘芸,你在找什么,你告诉我。”
刘芸没有做声,依旧拨着那长满青苔的碎石地。
果不其然,一个曲折怪异的小口经历了二百年的风霜巨变,依旧静静躺在她的眼前。
刘芸感叹,这里面,藏着稀世珍宝;若如他们所讲,里面一定是黄金遍地。
她抬头,现代化的设备足以凿开这铜墙铁壁,挖出这数不尽的财宝。
可是,她该破除这本已沉睡的宁静吗?她犹豫了。
优厚的生活,世人的瞩目,在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虚表之下又有什么意义?
她抬眼问刘宇:“钱财重要么?”
刘宇抚摸着她的头:“我不会虚伪地摒弃世俗附加在我身上无法抹去的东西,但是我衣食无忧,我极其知足。”
刘芸点头轻笑,罢了,埋葬着的东西,就让它永久沉睡着好了。
傅家大宅前,林慕婉的离开正如她初来一样浩浩荡荡。
送她的只有三人,李晋言、刘茗芷和小云。
最该来的人没有来。
小云手执刘芸转送给她的昙花锦囊递至即将上轿的林慕婉手上,眼眸流转:“表姑姑慢走。”
林慕婉低眉看她,她觉得小云的笑别有它意。
小云拉着她的手:“表姑姑不要忘了小云才是。”
林慕婉抚上小云的脸颊,停留片刻,心中无比愧疚,她竟然残忍地利用过这个孩子。
对上李晋言了然谅解的眸子,她怅然无比。
离开,便是没了牵扯。
刘茗芷看着林慕婉,这女子温润谦和,让人心生怜惜之感。
林慕婉终究无力一笑,叹然道:“表嫂,我走了。”
她输了,无论输给了谁。
留恋地回眸,终究没有等到她最想见的人。
罢了,她还在执拗些什么?毅然撇开小云的手,她抬脚进了轿子。
队伍缓缓朝前移动,直至越来越小,林慕婉始终没有撩起轿帘回眸。
直至远去,小云轻笑着挽着刘茗芷的手,蹦跳着转身离开,不见丝毫留恋。
李晋言诧异她为何一脸坏笑。
他唤道:“小云?”
小云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抬头看看自己的娘亲:“娘说过,被人欺负了,要加倍讨回来。”
转头看李晋言时双眼已是月牙状。
哪个娘说的不重要,她在心中宁愿将她们融作一体。
刘茗芷诧异,这孩子的性子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进驻在她体内的灵魂跟她是怎样的一种相处模式?
小云笑而不语。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杭州的方向蠕动移去。
林慕婉坐于轿中,她缓缓地伸手拿出小云塞给她的香囊。
物归原主,一切终回原点,她苦笑。
忽觉手感不对,而且这香囊比着往常大了许多,里面隐约还有一团温热。
她好奇地打开,却在眼见里面的东西时恐惧地尖叫不已。
一行人因她的声音慌作一团,队伍霎时如炸了锅一般。
某年某月,当李晋言问起小云那天的情景时,小云云淡风轻地告诉他,那锦囊里塞着的是一只血肉模糊的癞蛤蟆。
意指林慕婉不过是只妄图染指天鹅的丑角罢了,血肉模糊是讽刺她输得彻底。
李晋言惊叹她小小年纪手腕却是如此凌厉,摇头欲教训她,但心生不忍,终究宠溺地笑问:“你不怕林慕婉气怒之下杀回来吗?”
小云轻笑:“爹的心思从不在她身上,卷土重来也是枉然。”
李晋言笑着抚上她的头:“你早已知道她骗了你?”
小云不满地拉下他的手:“当时不知,事后才猜到的,娘几乎滑胎,你隐而不说,还极力将那麝香锦囊从我手中拿走。”
她的眼中划过一丝灵动,隐着笑意。
所以哦,千万不能小看小孩子!
夜色沉凉如水,秋去冬来,转眼便是数月。
刘茗芷揉着渐渐发冷的双手,挑挑桌上的灯芯,屋子霎时亮了起来。
小云随着李晋言去逛灯会,她摇头轻笑,这孩子表达喜爱之情从不掩饰。
比着她强上许多,她太过羞涩,不善表达。
说来傅钧尧极其宽待她,她想家时便可携着小云去刘府住上几天。
娘一切安好,一直诧异着她突如其来的变化,她能看出那惊喜和惦念中不无遗憾。
她不说,但料想曾经进驻她身体里的女子一定活泼且自信,睿智且爽朗,因为她初来时觉得这傅家上上下下的人视她如家人而不是主子。
眼前的一切本是她向往而又不敢追求的生活。
她摇头惆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她惘然错失的一场穿越之梦,遗落的心事再度翻起,她不向跟任何人倾诉。
她自嘲一笑,本应熟悉的周遭反倒成了格格不入。
不因别的,只为另一个时代,有她时刻惦念着的人。
可是如同她一直习惯接受却又不懂反抗,她无法,只能默然无语,消极应对。
怅然若失,如果一定要说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跟她纠葛着的人或事物,那便是她一直觉得亏欠的吴鸿哥哥了。
她听下人们说,他已经心有所属。
她低眉轻笑,这样再好不过。
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她的心,也毫无防备地遗失在了另一个时空。
嘲笑自己当时的天真,她本以为无奈之下的跳井轻生意味着的是守身如玉的解脱,但谁料一个本应死去的人却痴缠着多活了这样多的时候。
而且,有人告诉她,彻底转了她的念头,活着其实另有意义。
她慨叹,若是再给她一次坠落时空的机会,她便决计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了——人生苦短,她不想再为了别人的非议而活。
夜愈加冷了。
风猛地吹进来,门“吱呀——”一声大开,寒气汹涌着灌入,她起身欲将门掩上。
忽地脖颈上窜着一抹冰凉,一柄金属质地的刀子紧紧抵着她。
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沉郁冷冽的女声响起:“你居然还没死!”
她禁不住发抖,怯生生地对上了一双阴郁的眸子。
这个女人有着一副苍白的面色,红艳的嘴唇雕琢上去显得极其突兀。她狠绝的气息散发向周遭,使得她背脊阵阵发凉。
“你是谁?”她懦懦地鼓起勇气问道。
那女人蹙眉轻哼,一脸鄙视:“刘茗芷,你在装失忆么?”
刘茗芷看着她,为什么她眼中饱含着恨意,杀气正起?
她极其害怕,之前占据她身子的女人到底惹下了什么样的祸端?
她不可能知道,但预感眼下一切只能由她负责。
眼中掩不住恐惧之色,但她鼓起勇气答道:“我没有。”
她不会装糊涂,也扯不了谎,从来有什么便说什么。
湘凌子狐疑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一向狡猾又好命。
循着她的踪迹,这一次,她一定要亲手了结了她。
不会再给她任何狡辩的机会,她会亲眼看着她断气!
刀子逼近,刘茗芷欲挣扎,但感觉到抵着自己脖颈的刀子沿着动脉稳稳地划下。
来到古宅,刘芸望向远处的群山,慨叹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心中莫名地烦躁,傅家,抑或应该说刘家大宅,早已被划分成了旅游区,人虽不多,但有了叨扰,少了宁静。
总是进进出出光顾这宅子,当地的居民几乎都认识了她。
每当看到她来,村子里的小孩子便会拥着将她推至售票处——因为来这里的人本就少,有了旅客,赚了门票钱,晚上的时候,他们便有了糖吃。
他们都顽皮地叫她“糖姐姐”。
她笑,曾几何时,她才是那售票赚人糖钱的人呐!
坐于刘家院子里的井沿之上,她感到阵阵凉气透过衣服传来,想象着背后那潭波澜不惊的井水似乎漾开了波纹,手掌止不住摩挲着那粗劣的沙石般的井壁。
抬头望天,又是阴郁的灰色,无来由的,她心中一紧,抚着胸口,那里竟如被重石撞击一般,砸得她喘不过起来。
突然而来的心悸,怕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担忧不已。
忽的,一声清脆凄厉的鸣叫穿透她的耳膜,她猛然抬眼,一只麻雀如离弦的箭一般朝她俯冲而下,她几乎是本能地躲开。
那麻雀转了个方向,直直以头击地,霎时脑浆崩裂,一团血肉模糊。
是之前的那只麻雀吗?她心中慌乱不已。
那只麻雀无力地扒拉了一下双腿,便一动不动失去了气息。
她惊慌——为何是这样的状况?
因为太过专注于那只麻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人悄无声息地至于她的身后。
忽的,她被两只手死死地拽住,那人猛然将她往井中压下并推进。
“救命!”她大叫着挣扎,手扒着井沿,以撑住身体。
可是现下无人路过。
由于角度的问题,她仰头看那人,带着鸭舌帽,帽檐挡住了打下来的日光,她只能隐约瞥见一双阴郁的眸子,还有束于耳后因剧烈举动而散出的长长的发。
她不认识他,她确定她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那人张狂地将她摁下,她紧抓着井沿的手止不住开始虚脱,那人阴冷地狞笑,毫不手软。
那人握着拳头朝她抓着井沿的手砸去。
她的手一阵剧痛,失了力气。
心中一空,双手反应不及,她的身子摩擦着井壁剧烈地下滑,直坠井中。
井上站着的人渐渐离她远去。
心中腾然冒出刘宇说过的话——刘茗芷是被人推入河中溺水昏迷的!
心中怅然,她并不知情,这黑锅她背得冤枉!
可如今,无论是谁惹下的祸患,这个人早已谋划好了要置她于死地!
心中一阵绝望腾然而起。
数秒之后,她重重地坠入井水之中,奋力挣扎,但不识水性,冰凉的井水直灌入她的鼻腔。
她吐着断断续续的呼叫:“救——命——救——”
可是水中仿若有东西抓着她的双脚,拽着她不断地下沉,怎么也挣扎不开。
窒息之感朝她袭来,她呛得说不出话。
手脚无力划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开来。
知觉混沌之前,她苦笑,也许,那麻雀掷地脑浆崩裂并非偶然!
傅钧尧怅然地坐于书房中,外面的一切于他像是隔绝,他不愿去想。
晋言刚刚告诉他,刘茗芷捡回了一条命,但脖上的伤极深。
想起昨晚,他觉察到了刘茗芷房中的动静,便急忙地赶了过去,进门便见湘凌子手起刀落,利落地划向她的脖颈。
危机之下他以手挡着,刀刃历着他的掌稍事缓冲,他的手便血流如注。
刘茗芷的脖颈被划出一道极深的疤,她依旧逃不开汹涌而出的嫣红,他的出手仅仅保住了她的一条命而已。
他皱眉睹向湘凌子,她趁势闪身夺门飞出,他来不及去追。
他抱起刘茗芷,她脖颈上的血染红了他的手,或者应该说,两人的血融在一起,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的。
幻影重叠,他舍不下这张和刘芸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止不住焦灼,如同那日看到刘芸在他怀中许久没了呼吸一般。
双眸沉郁,他不许!即使是一副空荡荡换了灵魂的皮囊,他也不允许拥有这张脸的人死去。他要留着它静待他的刘芸;若有一****回来,便不会迷茫不知去向。
以手指迅速封住刘茗芷的经脉,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他看见她的眸子成了毫无意识的灰白色,她张口吞吐,但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伴着恐慌,她晕厥了过去。
竟是这般保住了她的性命,回过神来,傅钧尧缓缓起身将书房的窗子推开,因为屋中的气息让他烦闷不已。
知道她活着便好,本就没有沟通,不存感情。
不愿去看她,因为他所希冀的,只有那个双眸灵动的女子;仰头怅惘,愁绪又上心头,她几时会回来?
屋子里焚着淡淡的微香,给人一种平和宁静之感。
刘芸幽幽地转醒,忽然感到脖颈随着牵扯灌入一股撕裂的疼。
意识尚在混沌状态,她听到一个童音缓缓地唤着她:“娘——”
这一声称呼使得她猛然张开了眼,人也清醒了许多。
床前,扎着一对羊角辫的小云担忧地看着她。
她略过小云,惊诧地环顾四周。
古色古香的摆设,雕花木床,轻薄屏风,古董书桌,手织锦画。
她回来了?!
狗血的,又是穿越?!
一年之内竟会穿越三次,她是太过幸运,还是太过悲催?
震惊不小,但她慢慢调和适应。
好吧,她是应该感激老天安排她在被害之时穿越回来进而捡回一条性命。
况且她不是始终放心不下这里,整日坐在井沿上愁眉不展么?
那么此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穿越,她是不是应该激动得哭天抢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