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座后,苏茂还是一脸微笑地看着孙援,问:“希望你能实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孙援淡淡一笑,说:“你可能知道一些什么了吧?”苏茂点头说:“其实这段时间里头啊,整个杂志社是有些议论的。”孙援想了想,说:“不过,实话说,确实也没有发生什么。”苏茂掏出香烟,吸上一支,说:“你说的没有什么,指的是你们的关系发展程度吧?但是事实上,你们的事情已经产生了影响,我说的是不仅是大院,而是你们家的索菲,我是说影响到了你们的家庭。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可以说是非常严重吧。按道理我不该过问你的隐私,你知道我的一贯态度,我是从不干涉别人私生活的。可是,要是索菲失控,后果将会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孙援,这些年来,坦率地说,如果没有你,光凭我一个人,我们的刊物不会销量这么好,不会在全国同类刊物中始终保持出类拔萃,我想说的是,我们俩的合作一直都很愉快,这是我们刊物能够稳健向前的保障,也是我们刊物持续发展下去的根本。这些话其实让我亲口说出来很有点别扭,因为这些年我们俩人之间一直都很默契,用不着把话说得这么露骨,我是想说,我很在乎你的个人状态,知道吗?”
孙援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孙援知道苏茂真正要说的话在后头。果然,苏茂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开始冒出对孙援的极大不满,发火道:“那么,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考虑后果?假如索菲把你和宁芳的事情闹得很大,闹得整个大院满城风雨不说,让党组领导出面干预,对杂志社的影响就非常不利了!你和索菲的夫妻关系一直不和睦,如果索菲认为宁芳是根源,假如索菲采取什么极端措施进行报复的话,而你又没有任何和解的办法或者是态度,那么后果就会非常糟糕!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呢?”孙援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但还是忍着,说:“我没有和宁芳发生什么。”苏茂用嘲笑的眼睛看着孙援那张颇有委屈的脸,说:“你该不会是虚伪吧,啊?你说的发生什么是指上床吧?上没上床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别人多半认为你们已经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其中自然包括上床做爱!”孙援说:“我确实没有跟她发生过肉体关系,没有。”苏茂说:“谁相信呢?你说说谁会相信呢?你认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你不觉得你的这种说辞很可笑吗?”孙援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知道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吗?我喜欢宁芳,是发自身心的,她给我带来了激情,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个人心态的,这种激情已经失去了多年,这种激情使我回到了年轻的状态。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跟她发生肉体关系呢?我也没有想过要与索菲离婚去破坏目前这个家庭呀?我与宁芳纯粹是心灵上的相互慰藉,是精神上的,理性上的,没有世俗的那些东西。你要不要看看那两本日记?是我和宁芳的手机短信记录,你可以看到那里头全都是真话,是我们的情话。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我,我绝对没有一丝虚伪,相反我是憎恨虚伪的。苏总,实话说我需要这种激情,和宁芳的交流使我获得了力量,说那是一种激情补养也不为过,一种眼看着就要腐烂的精神通过她重新生长起来了,这是非常难得的力量,这才是我在乎的。索菲如果想鱼死网破,要同归于尽,我又怎么能阻止得了她呢,你说谁又能真正阻止另一个人?她一直觉得她是唯一正确的,只有她才是对的,我没法阻止一个自以为正确的人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你也不能够。”
苏茂感到吃惊,惊睁大眼说:“你是疯了吧?你不觉得你这样下去非常危险吗?刚才我忽然想,我应该采取措施阻止你更进一步的危险了。我可以开除宁芳,可以向党组请示后停你的职,甚至停止你的工作。你的这些想法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真觉得你非常危险了。”孙援也很吃惊地问道:“你是说你要采取行政手段?你不觉得这很荒唐?那就不是我虚伪,而是你在虚伪了。你这样决定只是为了防止你想象的危险。以我们多年的友情与信任,为了你自己对我采取这样的手段?居然在这样简单的事情面前不堪一击?你果真想这样吗?”苏茂明白孙援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笑了笑,说:“说不定。不过孙援啊,我是怕你真糊涂了。要是你能处理好,那当然好了。”孙援说:“你别怀疑我的智商,我看应该怀疑的是你自己。”苏茂突然大声笑了,说:“好好好,就算是你说得对吧。”
还是对与对的矛盾。孙援不认为自己错了,苏茂用心良苦的劝说其动机也是正确的,但最终呢?对与对的交锋结果是谁也没有说服谁。事情本身是有其自然性的,孙援决定顺其自然。离开鸟语林咖啡屋的时候,扭头看了看阳光下的鸟语林,听到各种鸟儿的鸣叫声音,孙援觉得那张铺天盖地的黑网,就像是某种游戏规则的说明书,是对所有鸟儿的约束和规定。
索菲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独自想事,看见孙援回家来了,说:“我……”可是眼睛一红,忽然哭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孙援不想说话。他把两个笔记本拿出来,走到阳台上,慢慢地把一页一页撕成碎片,很碎很碎的碎片,然后把那些碎片清扫成一堆,轻轻擦燃火柴焚烧掉。于是,这半年多来全部爱的心血,升腾为一阵蓝色火焰,化作灰烬。就像坐飞机在万里高空看见的深蓝色的天宇一样,因为至纯而显得深远。那蔚蓝的温柔从此一去不再复返了吗?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看着精心积累的短信被烧成一堆灰烬,孙援什么也没有说,刚才想好的所有话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看也不看索菲一眼就回房间睡觉去。走进卧室以后的孙援,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一直默默地看着孙援焚烧那些日记的索菲,反倒在心里感到难过。在孙援离开阳台后,她也起身来到了阳台上,先低头看脚下的灰烬,发现那些灰烬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在地上仇视着她。索菲不敢看了,就抬头看向鸟语林,看阳光下那张铺天盖地的黑网,看黑网下一些幼小的鸟儿拼力振翅想飞往自由的天空。鸟儿鸣叫的声音是那样的凄哀。索菲意识到她和孙援之间的一切结束了,无声结尾。
11
当然,索菲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犹豫着还是决定亲自再跟宁芳面对面交谈一次。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索菲电话约好了宁芳,她知道宁芳不会拒绝。索菲提前到鸟语林咖啡屋等候,看见宁芳进来时,切实感到了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朝气。纯粹从年龄和相貌上比较,索菲知道自己没法跟她相比。从前自觉高贵的乳房,此刻因为宁芳更加年轻更加坚挺,也相形见拙,优势全无。不过,索菲长期积压在心里的怒火使她猛然意识到有一个武器可以击败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道德,也可以说是人品。很简单一句话就可以让她无地自容:做人要有脸,你不能不要脸!
宁芳好像听到索菲心里在说什么,坐下后率先绽开笑容,就好像真正不要脸的不是自己而是对面这个脸色蜡黄十分憔悴的索菲。宁芳微笑着说:“索菲大姐,我们为什么不喝点红酒呢?可以吗?服务生,请来一瓶王朝干红!”瞧,她喊了她大姐,她还点了红酒,她非常轻松,她气势非凡。
所有情敌的会面都不会流畅,都必然出现戏剧性冲突。但是,在这个平静得有些特殊的下午,除了窗外鸟语林间断性的喧闹,除了咖啡屋低回的萨克斯音乐,索菲与宁芳慢慢拿掉了语言中的剑或者刺。宁芳有一段声音低沉的话语让索菲长久无言。她是这样说的:大姐,请相信我和孙援之间没有发生肉体关系,至少目前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身体有问题呢。我承认自己对他有肉体的想法。我这个人从不撒谎,所以一再请大姐你相信我,我们之间除了这些短信来往,没有身体接触。他也不是在跟我交流,虽然那些短信确实是我跟他之间的来往,但是,他这么耐心记录下全部的短信,不正好说明他通过记录短信得到了某种满足吗?我宁可相信他这是一种精神自恋。我无意要得到什么包括他的身心,所以更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家庭,让大姐你失去丈夫,让小媚失去父亲。曾经对孙援也说过的,我不否认自己有过故意破坏别人家庭的想法,因为我是这种故事的受害者么,但是,至少目前我还不想这样去做,也就是说,我没有把大姐你当做情敌,也没有想嫁给孙援的念头。我一再强调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吧大姐,我说的都是实话。
尽管这番话让索菲内心稍稍平息了一下,但想到孙援的心灵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而事情的起因跟这个坐在面前的女人有关,她还是难以完全平静下来。沉默了很久,索菲喝掉许多酒以后,开口说:“宁芳,我还是忍不住想骂你几句。”宁芳说:“如果你觉得骂几句感到舒服,尽管骂,不过注意这是鸟语林咖啡屋,有很多我们认识的人。”索菲巡视了一下咖啡屋,果然看见大院里几个熟悉的面孔,冷笑道:“其实骂了又怎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只是不明白,难道孙援这个样子,责任在我?这让我感到非常非常无辜。就按你说的,你们之间没有身体关系,至少他的灵魂已经出轨了。如果说以前的冷漠还只是他一个人的行为,现在,因为你,他的出轨就有具体对象了。我的意思是说你使我的男人背叛了我。”
宁芳说:“这个我承认,但是即使我不出现,迟早必然有一个女人,会成为他灵魂出轨的对象。我不觉得责任在你,至少是不全在你吧。也许,也许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无论男女,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轻一点的含混着过去,重一点的就像我的父母那样离婚。你们现在,不轻,也不重。”
这不是索菲想要的结局,更不是她想象的谈话气氛。她还是最终通过暗地使劲让积压的气恼慢慢占据上风,说:“既然孙援这样在乎你,我还是把他让给你吧?”索菲以为这是挑衅或者是想激怒她,不料宁芳继续微笑着,突然仰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从来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而且不需要你让或者不让,如果我再放浪一点点的话,孙援会跟我上床的,这个我有把握。好了大姐,我们真的不必为这个问题争论下去了。我实话告诉你吧,对孙援我还没到非要用身体证明爱他的程度,我会悄悄离开他的,悄悄的,悄悄的……”索菲注意到她在自言自语。索菲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不再爱自己的丈夫,现在知道丈夫灵魂出轨后,依然感到是自己的责任自己的问题。她从来没有像这个下午这样强烈意识到自己其实深深爱着孙援。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她实在想不明白。事实上也没有多少人能够想个清楚说个明白。
12
孙援决定搬到办公室里住宿。现在孙援的事被整个大院知道了。有几个平常与孙援来往密切的朋友开始轮番请孙援吃饭喝酒,他们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在这个年纪应该看轻激情抛弃那些所谓的浪漫,应该让热情冷却下来,应该像从前那样理智和平静,尤其应该重视这个年龄段最需要重视的事项。孙援在酒桌上闷着头喝很多的酒,基本不说话。所有的言语不是积压在心里,而是化作血液在他幽暗的生命河流里流淌。他知道自己处在麻木当中,再多的白酒也伤及不到灵魂。朋友们越来越担心孙援会不会发生意外,他们甚至商量怎样防止他出事。孙援听到他们这样想事情的时候觉得好笑。这也让孙援再次深刻地感觉到他们,或者自己,或者所有的人,始终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见人间的一切关系无所不在地总是呈现为对与对的矛盾,正确与正确的矛盾,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调和的奇奇怪怪的矛盾。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起来,圣诞节就要来临了。在这一个多月将近两个月的自我封闭里,所有的人都在猜测孙援会发生什么,当然也包括有些人实际上是在暗中期待着或者说是幸灾乐祸地等候着什么。孙援注意到宁芳担忧的眼神和伤心的眼泪,也不是完全不接受朋友们包括老总苏茂的关心。
圣诞节的前一天,孙援听对面办公室的编辑组长说宁芳已经向苏总上交了辞呈,当时决定跟宁芳好好谈一次。他把自己要跟宁芳谈话的内容,在心里草拟了多遍。他想这样对她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希望你永远不要原谅我。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一个敢于承担敢于负责的男人,所以你尽管笑话痛恨我吧。我现在很后悔把我记录的短信烧毁了,真的非常后悔。那是我这一生当中在最成熟的时候最有激情的纪念。我知道你终究会恨我的,因为你遇到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希望你永远嘲笑我,永远诅咒我。这将近两个月里,我一直在忏悔,不是针对索菲,也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的心。我被你唤醒的激情,原来只是一次可悲的冒失,一次可笑的清醒。就像鸟语林的那些小鸟,试图挣脱那被束缚被囚禁的悲惨命运,那种拼命向天空冲撞的努力,是多么荒唐多么可笑,因为它们忘记了那张黑网,或者自我欺骗地故意忽视了那张黑网。求求你这一生永远也不要原谅我!”
孙援把这些话几乎背诵了下来准备对宁芳说,但宁芳没有等到他找她。宁芳在平安夜到来的那个早上简短向苏总告辞后,悄然离去了。宁芳在离开这个城市的路上倒是给索菲发送了一条短信:“圣诞快乐!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从此你们将没有我任何消息。请用心照顾他爱他吧。他本来就是你的。”索菲接到这条信息后,犹疑着,转发给了孙援。索菲是想告诉孙援:那个爱你的女人走了,你的妻子现在家里等你回来一起去过今年的平安夜,如果你愿意回家的话。
接到索菲转来的短信,孙援当时心如刀绞,但很快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想应该回家了,他觉得今天回家比较合适,平安夜会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下楼的时候,看见杂志社的接待大厅摆放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想了想,就走到平时写通知的黑板前,用粉笔写上:欢迎大家去教堂过平安夜。孙援上楼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苏茂。苏茂喜欢这个决定,因为杂志社许多年轻人,甚至不光年轻人,比如他本人就很想参加索菲所在教堂的平安夜庆祝活动。苏茂微笑着,似乎想与孙援谈谈宁芳的事。孙援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和想说些什么,赶紧举手示意说:“已经过去了。”苏茂点头说:“好啊,这就好。”孙援心里冷笑道:好什么好?对你来说正确的事情你当然觉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