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爱我,其实……其实我总不愿意承认,我是否清晰地感受到了我在内心对你的回应?在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些话里边,有一些,应该只是一时的激动。我是说都有当时性,不过我所谓的当时性,未必不是我心灵深处最真实的流露。事实上我一直都很矛盾,这你也知道。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嗯?你这样看着我,让我不知道我准备的话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我觉得很害怕,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常缺乏一个男人的自信,或者我从前那样容易冲动的情感已经荡然无存,至少是所剩无几了?你应当知道,我这个年纪,理性越来越多,很容易使自己处在比较理智的状态,失控或者糊涂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但是,人终究是有感情的,是感性的动物,所以我渴望被爱,也许只是渴望倾慕?这种倾慕既有灵魂的,也有肉体的,既是精神意义的心有灵犀,也是带着身体温度的肉欲渴望?我不止一次想,有你如此细腻情感的呼应,你让我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部分得到了最体贴的呵护,你使我越来越坚强和自信,所以你都看见了,自从你出现以来,我越来越充满活力,充满朝气与生机,所以我很想在没有任何人知道或者注意到的时候,与你单独相处,旅游也行,在遥远的深山民居也行,或者在僻静的河流旁,在夕阳下的海滩,在白雪皑皑的松树下……总之在一个无论当时还是往后都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空间里,我要长久地亲吻你,我要你,我想让你接纳我,让你因为拥有我而觉得幸福,让我因为被你拥有感到由衷快乐。这是一种浪漫的情怀,是被时间和现实消磨掉了的情怀,应该是非常珍贵的,就好像瓷器一样,珍贵到只能近距离观赏和轻柔抚慰,是轻易碰撞不得的珍品,否则容易破碎,难以复原。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
“我还有一种体会,一种很深刻的体会,当我们一旦没有了浪漫的时候,我们就失去了表达的能力,永远失去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年轻时代那种惊天动地的激情和感动,再也说不出像诗歌一样的语言。但这是现实啊,尤其在我们生存的环境里,这种现实可以迫使我们自己洗脑,只有人云亦云。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我居然曾经是一个诗人,真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喜欢倾诉或者不自觉地喜欢倾听吗?其实人总是想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来源和经历,最终只是为了说明自己是谁。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更多的人是不知不觉地失去了表达能力,所以许多人,许多人都选择了那些非常庸碌的行为消磨光阴,是不是?”
“是的,我同意你这样说……”
“可是我属于哪一类呢?更多的时候我很怀疑自己,但我知道我也经常和所有人一样庸常着,碌碌无为,非常庸俗。现在的我是一个俗人,俗气逼人。我缺乏什么其实我自己是很清楚的。好了,我不想评说事物的是与非,对与错。我总觉得,人的灵肉,是无法分开的一体,没有肉的灵是虚幻的,是不真实的,纯粹精神上的理想王国难以久存下去,灵是需要有依托的,哪怕这依托只是一次。我举一个例子,比如在那些寻常的爱情里,如果彼此没有过身体的接触,一旦发生分离,必然会彼此遗忘干净,而那些灵肉有过激荡的爱,就能记忆一生,那是因为灵与肉交相渗透过,转化为永恒。所以没有谁能真正把灵肉分离,我不相信那些把灵肉区分开来的现象。可是……可是我又害怕我们渗透,因为伦理,因为理性,也许还有责任和约束,最主要的因为我担心伤害。说到伤害,我觉得我有好多的话要说,真的有无限感慨,我不知道一旦我把这些话都说给你听了,你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需要我。你平常说话的样子就让我觉得非常幸福。记得有一次我无意看见你在沙发上午休,当时天气是有点热吧,盖在你身上的薄毯被你蹬脱到一边了,我看见你的身体了知道吗,我当时真的是多么想要你!我不说出来,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曾经那样长久地看着你睡觉,看着你像一个睡美人,你的身体,是的,是你的身体……我整个的身心都在因为你剧烈颤抖!拥有你的灵魂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我还想要你的身体啊。后来,后来我冷静地想,我发现我所冲动的那一切,都不及我与你在心灵相通上的愉悦重要,所以我也偶尔非常恐怖地想,我们交流了这么多,难道,难道……?”
孙援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肯说了。车内音响反复着李斯特的《慰问曲》,恰到好处地辉映着他们此时无限感伤的心境。
被孙援吞下去没有说出口的话是:难道我的痴情,只是针对我自己的吗?也就是说,我其实是在和我自己恋爱?难道我在爱我自己,爱从前的那个诗人孙援?爱一个觉察到自己情感与意志正在消散眼看消失的自我?那么宁芳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理由?一个虚拟化了的异性或者道具?一个索菲没有可能替代的对象?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已记录下来的厚厚的短信日记,足以对宁芳够成永久伤害了。这无意在心灵滋生的浪漫情怀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难道浪漫的代价的确有着与生俱来的摧毁性吗?是否应该收敛了?继续这样下去怎么收场?如果索菲知道了怎么办?将来小媚知道了怎么办?孙援没有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说出口。
9
许多时候的担忧作为预感是要出现的。担忧本身就是一种直觉,而直觉通常是可靠的。果然不久,索菲无意中发现了孙援的秘密。有天中午,孙援在卧室午休,因为疏忽把手机随手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索菲回家听到茶几上孙援的手机连续发出嘀嘀嘀嘀的短信声音,就有些狐疑地拿起他的手机翻看,连着翻阅了五条短信。把手机遗忘在客厅,这是孙援一直以来的第一次疏忽。就因为这么一次疏忽,事情彻底败露。
这个女人是谁?这个让索菲恨不得送上绞架的女人在发给孙援的短信里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在心里拥有你;亲爱的我要永远居住在你的心房;你是我的方向我的道路我的召唤我的心跳;我爱你我爱你啊永远也说不完的我爱你;给我回话呀我至亲的爱人。索菲把上面这五条短信转发到自己的手机上,目的是收集证据。然后坐在沙发里,因为嫉妒而浑身颤抖,因为气恼而不停地看着茶几下的西瓜刀。与孙援一同生活了这些年,索菲知道孙援一定会有许多借口来对付她。索菲气恼着站在阳台上,内心里充满绝望,望向读图特刊杂志社的办公大楼。阳光在大楼顶层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索菲觉得那上面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她。索菲想去跳楼自尽。
这是雁要南飞的时节,前面鸟语林里不时有鸟儿奋力飞翔起来,试图冲破笼罩在它们头顶上那张巨大的黑网。索菲轻手轻脚地出来,手里已经拿着孙援放在茶几上的钥匙包,她是想趁着孙援还在午睡的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搜查更多的证据。她本能地觉得孙援一定会在办公室里藏有秘密。索菲忽然想起她和孙援从前在鸟语林里争论过的话,孙援曾经说过:他们之间不是对与错的矛盾,而是对与对的矛盾。现在索菲认为孙援的话是狡辩,错的就是错的,错的东西怎么可以是对?他是错的,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这哪里还是对呢?如果在他的办公室搜集到了更充分的证据,他就有罪。
还没有到下午上班的时候,杂志社办公大楼内很安静。一个认识索菲的编辑在上厕所时,经过孙援的办公室门前,看见索菲在开门,还问候了一声:“嫂子你好啊!”索菲说:“我来拿点东西。”倒是正在对面办公室午休的宁芳听到声音后忽然惊醒了。宁芳立即起身站到门口,看见索菲的背影已经开门进去,随后紧闭了孙援办公室的门。宁芳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索菲在杂志社大楼重新装修后第一次进来,环视一眼孙援的办公室。看到淡蓝色的窗帘在微风轻拂下像女人的裙角飞扬,看见窗下奶白色的沙发像一张滋生淫乱的柔软温床,瞥见满墙的书架和宽大的办台,索菲觉得这里简直就像一个醉生梦死的淫窟。她发现孙援办公室里凡是有锁的抽屉都没有锁上,焦急地翻找了半天,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证据。唯一上锁的办台中间抽屉,自己拿来的一串钥匙里却没有一把可以打开它。这可让索菲急出了一身汗。她猜想钥匙可能就在办公室的什么地方藏着,眼睛紧张地四处搜索,终于看见大靠背椅后的装饰架上,摆着一个非常精致的花瓶。索菲急中生智,走过去托着花瓶一阵摇动,果然听到了钥匙在花瓶里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让索菲听后,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找到了!两本厚厚的笔记,其中一本已经写完,另一本写到了昨天,因为日期就是昨天的。在那本写完了的日子里,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索菲感觉这个女人在哪里见到过,是谁呢?好像就是她们杂志社新来的女编辑。孙援是在跟他手下的编辑鬼搞?日记上写的都是些什么呢?A是什么?B又是什么?
“A:我在让你伤心,让你哭了,都是我的不好。B:可是你从来就没有说过那句话,你爱我吗?你心里有我吗?A:等你回来,我要当着你的面说给你听。”索菲翻开日记最后看完这段话,心里也就清楚了,什么都明白了。这些都是他和她手机短信的记录。原来是这样!索菲气愤着把两个本子砸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对面办公室的宁芳在走廊尽头用手机打孙援的手机,可是通了很久却不见他接听,难怪他刚才接受她五条短信却一条也不回给她的。再换打他家里的座机,至少响了十下他才懒洋洋接听。宁芳焦急地说:“出事了!你快来办公室!你夫人正在你的办公室里!”孙援一听,立即清醒了,慌忙中作出了非常不理智的决定:“你赶紧进去稳住她,不能让她拿我办公桌里头的东西!”宁芳问是什么东西?孙援说:“是两个很厚笔记本,在我办台中间的抽屉里。你先稳住她,我马上就赶来。”
宁芳敲门的时候,索菲还以为是孙援来了呢,开门看见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孙援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上的女人,索菲明白她要进来干什么了。她先是恨恨地看她一眼,然后很不自然的面带微笑,冷冷地说:“是你啊,过来坐吧。”宁芳一眼就看见了沙发旁的茶几上已经摆放着刚才孙援说的日记本,还有那张自己在北京颐和园的照片。显然她什么都知道了!宁芳一阵紧张,她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从来就没有预想过,尤其没有想到孙援会写这么厚的两本日记。孙援怎么没有跟她说过他在写日记呢?他在日记上都写了些什么呢?
索菲见她在紧张,反倒刺激自己镇定下来,说:“你过来坐呀?别怕,坐。这照片是你吧?这两本日记你应该都看过吧?要是没有看过的话,现在你看看。”宁芳没办法控制紧张,坐到沙发上以后,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翻开孙援的日记,一眼就明白是孙援把她与他互发的短信一条不漏记录了下来!她震惊了,感动了,孙援是爱她的啊!宁芳想哭,可是又不能当着索菲的面哭,于是趁眼泪还没有夺眶而出之前,以袖掩面,起身离开了孙援的办公室。然而就在她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孙援开门进来了。
孙援进门看到眼前的情景,知道一切都已暴露。他扭头看见宁芳急冲冲跑下楼去,没有喊叫,也没有追赶,只是站在门口低头想了想,然后关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对坐在沙发上冷眼看他的索菲说:“你不该闹到我办公室。”说话的声调很平稳,不温不火,像凄风对冷雨。索菲冷笑一声,说:“你搞清楚,不是我要闹到你办公室来,是你提醒我来的,是你手机里的短信提醒了我。孙援,我拿到了你全部的证据,总算知道你是怎样在背叛我!”孙援瞟一眼茶几上的笔记本和宁芳的照片,看着索菲说:“证据?你认为这都是些什么证据?能证明什么?”索菲没有料到孙援会这样说话,没有看到他激动或者狂躁,就有些沉不住气地提高了嗓门,说:“这就是你为什么冷淡我的原因,难道这还不够?难道非要我捉奸捉双?让我活捉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别在我面前装镇静!孙援,我告诉你,就凭这个,我可以让你在杂志社身败名裂!我现在就拿这些东西去见你们苏总,我看苏茂怎么处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如果苏茂为你袒护,我就告到你们党组那里去!等着吧,你这个畜生!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狼!”说着就朝门口走去,索菲尖锐的喊叫在走道上引起巨大回声。
他心慌了一下,因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想象苏茂在看到他记录的这些短信后可能惊讶的表情,想象整个杂志社甚至整个大院的人都知道他和一个年轻女编辑在发生恋情可能引起的轰动,想象年轻的宁芳也许承受不了即将到来的打击或非议可能导致的悲剧……孙援快步冲到门口,一把拉住了索菲。这也是近两年里孙援第一次在索菲面前显出了惊慌失措。在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时,索菲同时也在用力挣扎。她嘲笑道:“你害怕了吧孙援?你现在到底还是害怕了吧?”孙援紧拽着她,说:“我不是怕,我想知道你到底要怎样?”孙援拼力将索菲拽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索菲还要去开门,孙援堵在门前。索菲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乎我的想法?你哪里是在乎我的想法呢?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敢做就要敢当啊?和一个跟自己女儿岁数相当的下属勾搭,你可以嘛孙援,你风光啊,那就好好风光一把,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嘛,又何必这样害怕呢?你这个不要脸的伪君子!”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开门,孙援,是我啊。”是老总苏茂的声音!孙援和索菲都惊讶了。孙援开门让苏总进来。苏茂微笑着问:“刚才有人说索菲在这里,你们怎么了?你们这是……这是在吵架吗?”说着他走到沙发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援和索菲,坐下后看见了茶几上的笔记本和照片。孙援没有应声,沉默着走到苏茂的对面坐下。索菲反倒尴尬起来,有点手足无措,想了想说道:“苏总,你知道的,我平时说话嗓门就很大,我们……没有吵架。”苏茂不再看茶几上的东西,而是望着索菲,继续很温和地说:“原来不是吵架啊?不是吵架就好。索菲啊,我们这幢房子本来隔音效果就差,平时大家都安静做事,很少像你们今天这样大声说话,所以,我是说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事的话,尽量就在家里讨论解决。这样吧,我和孙总要到新闻出版局开个会,孙援,我就坐你的车吧?哦还有,索菲,我儿子谈了一个女朋友,她想看看教堂,什么时候你抽空成全他们一下?”
索菲点头说:“没问题的,苏总,什么时候都可以的。”苏茂点头微笑着说:“那就谢谢了,”再扭身看着孙援说:“我们走吧?要迟到了哦。”孙援说:“好的。”回答苏茂的时候,顺便把茶几上的东西一把拿在了手上,扭头对索菲说:“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家再说。”
10
走出杂志社大楼,孙援问:“不是开会吧?”苏茂笑着说:“啊,当然不是开会。走吧,我们到鸟语林咖啡屋去坐坐?”一片发黄的梧桐叶紧贴在别克车的前挡玻璃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此一叶足以知秋。他们都在看眼前的这片叶子,都在想接下来该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