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了。索菲正在化妆,像往年一样每到这个时候要精心化妆。孙援进屋后故意到索菲的身边晃动了一下,索菲心里一阵发热,转身很想抱住孙援。但孙援没有任何反应,心里一片酸楚,像看一出不得不看完的悲剧还在上演。小媚听到老爸回家的声音找了过来,站在门口问:“我可不可以不去教堂啊,老爸?”索菲听后觉得震惊。孙援想了想,走到女儿面前说:“去。你,还有我,我们当然要去。”小媚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孙援的脸颊,说:“那好吧,我听老爸的。老爸,你老人家这些时瘦多了哦?不过很酷的!”孙援淡淡地一笑,说:“你也化个妆吧。我去楼下等你们。”
孙援原本是要跟索菲说,过完这最后一个圣诞节之后和她去法院。“我们还是就此结束吧,如果我们违心地继续维持下去,那是非常残忍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真实想法生活呢?为什么要顾虑重重瞻前顾后呢?为什么不能活得真实一些纯粹一些?为什么一定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束缚自己呢?我们谁也不属于谁!我选择和你分开并不是一定要和宁芳在一起,你知道她将从此杳无音信!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既然都是正确的却不能形成和谐,又何苦硬要凑在一起?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将这种不和谐捆绑着,即便为了女儿小媚也不是一个好的理由!好好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吧,索菲,我们不是小鸟,头上没有谁罩给我们一张黑网!”孙援准备好的这些话,也许在今晚圣诞的钟声响过之后说?也许在最后的舞曲《友谊地久天长》响起之时说?
坐在车里的孙援抬头看天,天空已经开始飘扬雪花了。下雪了!孙援感觉自己突然有些激动,突然想喊叫一声。但他只让嘴唇轻微蠕动了一下,到底是没有一点声息发出来。也就在他突然意识到想高声叫喊的那个瞬间,脑海里出现了不知道在哪部电影里见过的一幕:受情人的刺激,男主角毅然决然回家办理了离婚,当他拎着皮箱来到情人的住处,看到的是人去楼空一片狼藉!孙援背后沁出一阵冷汗。
透过雪花模糊的车前玻璃,孙援看见小媚带着一顶鲜红的圣诞老人帽,挽着竭力抑制眼泪的索菲。她们走近了,孙援赶紧发动引擎,打开雨刮器,漫天飞扬的大雪陡然变得无比清晰。车子刚要行驶,突然一个陌生电话号码给孙援的手机发来短信:最后祝福你圣诞快乐!
荒地
从泥汊口那边终于隐约传来了唢呐声与锣鼓声,迎亲的队伍即将到来。我的堂姐,这个名叫小翠并在我的少年梦中反复出现过的黑皮肤女子即将离开这片土地,即将做一个男人的女人。我不止一次地看过小翠在阳光下的背影想象过她的眼睛饱含的温柔一定似夜晚的床,她健壮而丰腴的臂膀让我感觉到秋天的明丽。
唢呐声响进我们村子时,小翠的父亲,我的大伯大奎,自己早把自己灌得一塌糊涂。知宾一旁提醒大奎不能再喝了你听听人家来了。大奎死劲又喝一口说:“急个鸡巴!”
我听到了大伯妈尖利的哭唱,还有我母亲,几位远房的姑姐等,惟独没有听到小翠的哭声,哪怕她只抽搐只吸鼻子我也可以听到的。她没有哭,她平静地期待着。她期待着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片土地主要是为了离开她有事没事抱着酒壶喝个烂醉的父亲大奎。
鼓炮齐鸣,唢呐引路,身着红袄红裤的小翠在对方来的两个丑陋不堪的伴娘簇拥下,走进泛黄的深秋,走上她自己的人生路。
我们被凄楚的唢呐声感染着心里一阵一阵涌动悲切的念头,眼泪也就理所当然地打湿了这条送嫁的路。芦苇荡就在我们面前,芦苇荡上空像往年秋天一样纷飞出弥天的芦苇花。我对唢呐声的凄楚之感大约就是在那一日留下的,唢呐声凄婉的哭泣如纷飞的芦苇花,准确无误地在我的视线盘旋,令我仿佛理解着飘荡无定的生命,越是成熟越无着落。
就在靠近这片芦苇荡的北干渠上,就在小翠他们这支队伍即将通过的时候,迎面走来一支迎亲的队伍。这支队伍正是独眼龙丙昆家的。恰好丙昆的儿子毛财今天结婚,恰好娶来的姑娘是泥汊口人,又恰好在芦苇荡旁的这条路上不迟不早地碰上。
谁给谁让路?
谁他娘的敢不让路?
想死你妈的就站着不动看老子们来收拾!!
至今我坚信善良的平原人一般来说不爱惹祸也不会惹是生非,但也常常为一些很小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他们天生很会计仇。平原的土地虽然宽广但平原人的心却狭窄得犹如村前村后拐弯抹角的浑浊小河。土地的博大反倒孕育并滋长了他们的狭窄。
这是一条应该可以并走四个人的路,而且绰绰有余。可他们不!在他们冥顽不化的习俗里坚决地认为对方必须将队伍挪到堤角的那条小道上,否则秽气一生。于是双方只有僵持着。
霜降前的秋风虽然还不够刺人,但在这毫无遮挡的大堤上,所有抬东抬西的汉子们,早已汗渍一片身子一阵一阵发凉了。浩荡的芦苇在阵阵秋风里群起群伏,芦苇花如同浪沫在人们的视野尽情地呻吟,天空不再高爽,眼看就要下雨。两对人马就这么虎视眈眈地互相仇视着,寂静的河水上偶而有一只乌鸦苍凉地掠起消逝在远方。
大凡乡间的媒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有足够的阴谋诡计,否则不可能把圆弄方把方弄圆。事后我一直怀疑那场差点血流成河的斗殴究其原因是那个老不死的媒婆捣的鬼。媒婆表情激动地附在毛财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她在说话的时候毛财直点头,紧接着毛财的声音一下子忽然变调嗓子嘶哑地尖叫:“狗日地你让不让?”
我的堂姐夫黑痣五大三粗泰然自若仅仅哼了一下:“你先让。”
毛财走上前一步:“狗日的养的!老子今天叫你爬过去!”
堂姐夫轻蔑地一笑:“敢!”
两边的小伙子见有架可打了,趁着那未散去的酒兴,一齐将扁担和木棍从家俱上卸下来,兴致勃勃地握在手上,随时准备冲过去打破对方的头或打断对方的胳膊。打群仗可是说是我们伟大的江汉平原从未间歇的壮举这些眼红脖子粗乌筋四起的小伙子齐刷刷地进入了大战之前最亢奋的状态,他们丝毫不顾双方的新娘和伴娘处在筛糠状态。胆小的女人如芦苇丛中的小鸟,双眼在扑愣愣地无所适从。
不知道是谁去通风报信的村子方向几十人蝗虫一样从夕阳里漫了出来。其中有好战分子大奎,有大奎永远的敌人丙昆。
大奎恶狠狠地骂道:“狗杂种!打呀!”他这么发号施令的时候口齿还含混着,他烂醉如泥,他正在一种极为含混的感觉里以主人加旁观者的双重身份指挥并挑起这起事端。
我的堂姐夫黑痣顺从地操起一根又粗又大的大木棍迎头向毛财冲过去,他们泥汊口的汉子一个个像勃动鸡冠的斗鸡嘶叫着脏话紧跟而上,我十分厌恶的大奎伯竟以胜利在握的假笑站立着并且以曹操的姿态挥动了一下还有些晃悠的双手,他的视线中仍然是一片人影模糊。
这时候,丙昆叔睁着那双独眼,冷冷地站了出来站在儿子毛财身前以他矮小的个子迎接黑痣即将劈来的木棍,我的大个子堂姐夫在那一瞬间差点被这种毫无惧色的冷峻吓晕,他不知是进是退,他呆立的时候身后所有的汉子也赶紧止步,接着便听到我的大奎伯发出一句无比粗大的怒吼:“丙昆啦!我日你的祖宗八代哎!!”大伯这声骂实则是在宣布他又输了,他总是输给丙昆,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好不甘愿。
丙昆说:“要打,你们先打死我,不要你们偿命。”
黑痣他们当然没有狗胆打死一个不要偿命的人的。黑痣回头看一眼岳父,大奎伯这时已经显得醉态难支一步一摇地走了。
丙昆对儿子说:“毛财,叫伙计们靠路边站着,到底是先有进先有出?到底是先有鸡先有蛋?猪脑壳。”于是道路一下子很宽。
我相信正是丙昆叔不肯与大奎伯面对面交锋,这才严重损伤了大奎。当唢呐声再一次响彻芦苇荡上空的时候,丙昆叔的那颗独眼极有光泽地尾随在队伍的后边,他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大奎伯。而大奎伯继续以烂醉加适才受伤的模糊视线努力分辨着回家的路,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仓皇无门。大伯大伯我的大伯!我在心里喊了几声,奇怪的是我没有去搀扶他一下的念头。
冬天,迟来的大雪在我们上午第三节课时毫无顾忌地乱飘,夹杂着呼啸的北风大有搅得周天寒彻的架势。校长说今天提前放学吧,学生都穿得不多小心冻坏了他们。于是我们给学生放了假,老师们也相继离开学校。对于雪,我永远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亢奋感,说实话我不愿意回去只想一个人留在办公室肆意地看着大雪如何在地上一点一滴一层一层地铺厚。每次下雪我最害怕的是漫天鹅毛大雪汹涌地抛洒一番尔后戛然中止,以致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意很快不留一点痕迹。但这次没有,这一次的大雪似乎故意在给我制造某种机会或者是某种气氛。
小兰走了进来。
小兰很平静,她的性格几乎与她父亲丙昆一样。小兰走到我身边时,我承认我的眼睛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停留了片刻,小兰和这里很多的女孩子不一样,比如,她的皮肤很白。无论是手还是脸。
“看雪啦?”
直到现在我也并未十分清楚为什么有些女人见到她所认为可以喜欢的男人时会忽然地那么轻声柔气起来,而有些男人却在这种情形下相反地与平常有所不同的粗暴起来。
“没有。”我否认得极不客气。
“那你看什么?”小兰有些不理解,睁着一双天真得让我心烦的眼睛,好奇地问。
“看麻雀往哪儿躲。”我说。
下雪啦,麻雀往哪儿躲?难道除了草垛、屋檐,麻雀还有去处不成?或者另有去处,那是哪儿呢?这是个很有兴趣的问题,我一时语急,在这种毫不经意的状态里居然神使鬼差的想起40年前在这片一塌糊涂的湖区发生的一件关于麻雀的故事。这个故事和我身边的小兰有密切的关系,我仿佛看见祖父生前讲过的那和女人,那女人就像眼前的小兰,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一副好看白净的脸蛋。
小兰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故事?”
小兰说:“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我点点头,并且笑了一下,笑得十分神秘。
我到现在才知道我在16岁17岁那阵子也会心怀鬼胎。我知道小兰对其他男老师并不十分好,而对我却总是另眼相待的。可惜我们两家前世有仇今生也不平静;可惜我们虽然不在五服之内但同姓同宗,族法绝不会容许。小兰是个好女子,她的清秀和细心让人能从身心感觉到她的美好。我深知在我们那个地方我和她的相好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有关一只麻雀的故事。老天给了我一个下雪的背景天地万籁俱静,同时让白皮肤亮眼睛的女子小兰一个人独自坐在我的身旁听我讲述一个我们并没有看见的故事。大雪仍在密密麻麻地猛下,天地早已一片银色。
同样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只见雪不见天空的小路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瘦小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大黑的爷爷。他在那天中午就决定回老台子看一看婆娘和孩子,所以冒着风雪只身一人往回走。
在一条大约十米见宽的水洼子这头,有一条小小的渔船,船里坐着一个长得像小兰的女人,她就是小兰的奶奶。舱内有一个小儿子睡着了,脸蛋很可爱,他就是小兰的爸爸丙昆。小兰的奶奶借着还未完全褪尽的白天细亮,认认真真地缝补着一条破网。小兰的爷爷去卖鱼去了,要很晚很晚才回。
大黑的爷爷喊那船他要过渡撑过来渡他一下。那船在小兰奶奶的屁股一撅一撅中很快来到了的大黑爷爷的面前。
他们是一个村的,都很熟,这是一次毫无传奇色彩的摆渡。大黑爷爷对小兰奶奶说:“风大,你进舱去吧,我来撑船。”这是不带任何暗示意义的简单交流,大黑小个子的爷爷一向对女人十分体贴,要不他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雪踏上回家看婆娘的路。小兰奶奶也就听话地进了舱,向正用力撑船的大黑爷爷问一些有关渔猎收成的话。没想这只船正在河中央时,一只该死的麻雀胡乱飞进了船舱。可以想象大雪纷飞的傍晚有一只麻雀飞到船舱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件好玩的事情。但也正是这只麻雀给日后发展壮大的两个家族埋下了祸根布置了阴影。大黑的爷爷笑着说:“捉住它,给丙昆玩。”大黑爷爷的话音未落,小兰的奶奶就连忙点了点头,神情兴奋。小兰奶奶似乎老早就想给儿子丙昆捉一只麻雀玩了,待大黑爷爷钻进船舱后,她就轻轻放下了那扇芦席做的舱门。就在船舱忽然之间变得阴暗的那一瞬间,这只明显带有好事性格的麻雀立即兴奋起来,它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尽情地同时也是拼命地躲闪,大黑的爷爷和小兰的奶奶越捉越兴奋,终于在一个很合适的角度,他们不小心扑倒在一起,不小心扑倒在互相的身上。
不到三岁的丙昆从容地醒来不哭也不笑。小渔船在风雪弥漫的夜晚在凉飕飕的湖水上轻轻地摇晃。那只瘦小的麻雀安然地栖息在一根木棍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女,一种人间温暖在船舱里急促回旋。麻雀如醉如痴。
“大黑,不许你胡编乱造。”在窗外大雪不停地渲泄时,听得入神的小兰打断我。大黑我于是闭上嘴巴,就在我还没完全闭嘴时,我不由自主地又张大了嘴,我看见一只极有神采的麻雀以40年前曾经有过的亢奋来到了我们面前的窗台,并且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大有让人俯首即拾的把握。我不能不瞥见小兰与我同样吃惊,但我心里已经决定在40年后的这个下雪的日子里我不是也不能是我自己的爷爷。我的手轻轻一挥,那只麻雀便携带着40年前的忧郁与失望振翅而去,天地顿时变得无限寂静。
“你接着讲。”
“你……不要添油加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