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静淌,暖霞万丈。
少年背光倚在窗边,在夕阳模糊的光线下成为一道简约而清雅的剪影。虽如此,他的眼眸却是异常清亮的,宛如高山之上澄然流淌的溪流。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书本,仰起头望向薄暮时分更显高远的天空。或许,他并没有看天空,但他的目光确实是投向远方的。
望着远方的少年,显得那么单薄,隔得那么遥远。仿佛只消松一松手,眨一眨眼,他便会不见踪影。
他轻轻念道: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一字一字,低沉却清晰。玉石般清冷的音质因此而柔和了几分。
想要更走近一些,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出步子。伸出手去--触摸不到。触摸不到。
少年回过头来,弯起眼,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阿秋,你知道吗,一刹那,就是0.013秒。”
比呼吸更短暂。比眨眼更短暂。
一弹指之间,便是六十刹那。一刹那之间,便是逝水流年。
“阿秋,醒一醒。”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在轻轻摇晃她。秦锦秋皱了皱眉,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视野里有个模糊的人影,靠得很近,鼻端传来一缕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她努力想要辨别那人是谁,但梦中的情景却好似残留了一部分在眼前,扰得一切都扑朔迷离。
是梦啊。
原来只是在做梦。
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场景呢--一定是出现过的,她能肯定。但回忆的磁条似乎被洗去了一段,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这个场景之前之后所发生的事。
“让我再……”睡一会儿。她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再睡一会儿吧。那样的话,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对方轻轻笑了起来。伴随着那轻柔如风的笑声,她忽然觉得鼻尖一痛,呼吸顿时不顺畅起来。她扑腾着反抗,“疼!”
这么一来她算是彻底清醒了,目光炯炯而又无限幽怨地瞪着收手含笑而立的林嘉言。他的右手扶着椅背,身子俯下,清俊的面容近在眼前。秦锦秋红了脸,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阿秋,我们已经到了,快下车吧。司机师傅还等着回去呢。”
秦锦秋这才发现车内空空荡荡。司机大叔扛着纯净水桶上来,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后了然地冲他俩笑了笑。
不、不要随便乱理解呀!
秦锦秋大感窘迫,腾地站起身,脑袋一缩,顺手将身旁的少年往前推。林嘉言任由她当鸵鸟,对司机大叔点点头道“麻烦您了”,拉起秦锦秋下了车。
迈出车门的瞬间,一阵凉风扑面而来。
大巴停在山路边,正对着开阔的山景。满目苍郁--山并不高,却绵延起伏连成片。青葱碧郁的密林铺展于脚下并往远方无限绵延,仿佛成为了碧色的海洋,风起时波澜涌动。闭起眼睛几乎有种错觉,她,能听到波涛拍打礁岸的声音。
松风镇胜在精致秀丽的小桥流水,因此秦锦秋面对着如此开阔大气的山景不禁有些出神了。
“我想……”
“什么?”
“会不会有人像对青柏巷那样,来毁了它们呢。”秦锦秋收回视线,无端地感到惆怅。
“谁知道呢。”林嘉言走到她身边,顿了顿,又说,“但是,只要还有人愿意待在这里,它们总愿意为了那些人坚持下去的。”
我们所深爱的事物,很多时候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太钻牛角尖,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
这样想,也就释然了。
“走吧。”秦锦秋深深吸了口气,清新沁凉的山风充盈肺腔。她转过身,却见远远跑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锦秋姐、嘉言哥。”那人站定在他俩面前,“姐姐说你们今天会到,我是来带路的。其他人已经进学校了,再不快点就没有好床位喽。”
她的出现让秦锦秋惊喜万分,“好久不见了!”
回到桑野镇的师绘看上去稳重成熟不少。换下了花哨时髦的衣服,衣着朴素的她让秦锦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师绘被看得窘迫起来,不自在地擦了擦自己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秦锦秋慨叹似的长舒了一口气,“以前还没发现,原来你长得蛮漂亮嘛。”
从前也许更多时候是被闪亮耀眼的衣饰遮蔽了光辉,她甚少去留意师绘的样貌。
说话间已走了一段路。安宁小学离他们的下车地点并不远,正对着校门的就是操场。铁制的校门已经有些生锈,“安宁小学”四个字上的油漆已褪得斑斑驳驳。注意到秦锦秋的走神,师绘解释道:“这里到镇上还是很不方便的,旧是旧了些,不过东西都还齐全。”
安宁小学的学生据说都是山上农家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很怕生,整整齐齐地排在操场边,怯怯地看着已在操场上站了很久的哥哥姐姐们。而反观颐北高中一方,大家也都还是高中生,面对这样的情景也不免手足无措。一时间双方隔操场相望,满场一片静寂,竟没人走出第一步。
秦锦秋一眼便瞧见了颜乔安。她与双方大军的阵营都有些距离,独自倚在一棵老树下看书。梁未来全无形象地蹲在她身边,垮着脸大喊无聊。颜乔安从书页上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摘下耳机递给她。
正疑惑着怎么没见路和,就见他满头大汗地拎着两大捆课本跑过来,“你们这些没有师德的浑蛋!长了手的都给我来帮忙啊!”径直奔过秦锦秋和林嘉言身边,过了两秒他又倒回来,“咦,你们怎么才来呢?”
林嘉言避开话题,伸出手去,“我来帮……”
他的话被一声稚嫩的大叫和一阵稀里哗啦的物体落地声打断。
路和不折回来还好,一折便折出了麻烦--他们站的地方正是一个拐角,后方毫无预警地冲出一个小男孩,没有提防的路和被撞了个正着。担心伤着孩子,他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两捆书丢了出去,谁知书绳没有捆紧,前方又正是一潭水洼--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目睹了全程的秦锦秋赶紧拖着林嘉言去抢救课本,其中还有不少讲义,飘得东一张西一张,再加上山间风大,捡讲义竟成了一项极艰巨的体力活。她上蹿下跳地逮了老半天,也只能拾回一小半。那边,林嘉言已经整好了课本,分出其中浸湿的一部分,摊在阳光下晒。见她如此辛苦,便也要上前去帮忙。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便见一群小身影涌向了仍旧气喘吁吁抢救讲义的秦锦秋。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新的好玩的游戏一般,追着一张张雪白的讲义满操场疯跑,个个小脸都兴奋得红彤彤的。路和则拉住刚刚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小男孩玩篮球,约定谁输了错就归谁,得向对方道歉,名正言顺的一对一比赛嫉妒得一旁一帮小家伙眼睛发红,挤在狭小的篮球场边目光炯炯地望着,热切盼望下一个能换自己上场。
僵冷气氛霎时间土崩瓦解。颐北高中的众人观望了一会儿,也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地加入了游戏。林嘉言静静看着阳光下笑容灿烂的秦锦秋--不知何时开始,她的职责已经从抓讲义变成了去抓一个个为了抓讲义甚至不惜爬上树的小鬼--看着这样的她,林嘉言不禁扬起唇角,拾起她顺手丢在地上的行李,想要趁这个时候去替她安置好床铺。
“女生宿舍,男士止步。”经过老树下时,状似垂首认真阅读的颜乔安冷冷道。
林嘉言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下,“你为什么不一起去玩呢?”方才陪着她的梁未来早已心痒痒地加入了老鹰捉小鸡的队伍。
瞥了一眼闹哄哄的操场,颜乔安哼了一声,将视线重新投向书页,“蠢。”
“所以才是游戏。”
这么说着的时候,林嘉言已经走得远了,以至于声音听起来渺茫而不真切。尽管依然埋头书本,颜乔安却忽然发现,不久前还十分吸引她的词句此刻都让人心生烦躁。
孩子们的欢笑声刺得耳膜发痛。她试图将它们驱逐出去,然而却是徒劳。
他们……看上去很快乐。
但这与她无关。
她的游戏,最开始是一个人的,后来变成了两个人,到现在,又只是她一个人的。假如这是一场限定两人的游戏,那么剩下来的一个席位,她一定只为那个人保留。
颜乔安面无表情地合上书本,快步离去。
孩子们的兴致一上来,精力往往旺盛得令人难以想象。一直闹腾到太阳快落山,他们才一个个撅着小嘴依依不舍地回家去。望着崎岖的山路,秦锦秋不禁有些担忧,“让他们自己回去没问题?”
“别小看山上长大的孩子。”收回半干的课本,师绘伸了个懒腰走到她身边。
秦锦秋笑了,“你也是?”
“那当然。”师绘眨了眨眼,不用说得更明白,彼此都已清楚对方想表达的是什么,“我得回学校了。有机会再见吧。”
低矮的木制小板凳意外的舒适。望着师绘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许久,秦锦秋才站起身,将小凳还给年过半百的门卫,道了声谢后慢慢走回住处去。安宁小学并没有宿舍楼,因此临时收拾了几件空教室出来。好在此时已入初夏,打地铺并无大碍,反倒算是一项新奇的体验,因此颐北高中一方几乎无人反对。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她的床铺竟已铺好了,行李也整整齐齐地堆在枕边。但一转念,会如此细心的不作第二人想。秦锦秋拍了拍松软的枕头,一旦放松神经,困意便如潮水般漫了上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踢开鞋子,往被褥间一趴,很快便沉入了梦乡。期间隐约听到颜乔安与梁未来回来了一次,但很快又出去了。黑甜的梦境纠缠着她,令她不愿睁开眼。然而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都梦不到先前那个少年了。
待再次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涌入的山风驱走了残存的睡意。少了高大建筑物的阻挡,低垂夜空一片寥廓,遥远的天际有那么一小块区域星子分外密集,其中又有一颗尤其闪亮,其他则仿佛成为点缀。这样的夜空,与新台市与松风镇都是不一样的。不经意往窗下瞥了一眼,草丛间的一小点光亮吸引了她的目光。
兴奋地奔出屋子,正遇上从隔壁出来的林嘉言。对方颇感意外地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她大晚上的要去哪儿。秦锦秋则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手臂,“我们去捉流萤吧!”
自然,林嘉言是没有反驳权的。
其实对于捉流萤这件事,两人都算是个中好手。从前还住在松风镇时,镇里城河旁有一大片草坡,每到夏天,去那片草坡上捉流萤便会成为镇上孩子们最热衷的活动。捉完就是比数量和质量,而秦锦秋与林嘉言这对黄金拍档以质量与数量优势连续十多年立于不败之地。
听师绘说,绕过安宁小学再往山上走一段,有一小片林子,算得上安全,景色也相当不错。当然,再往山上走就没有公路了,只有当地人开辟的小道可走。
尽管还有些安全上的顾虑,但终究敌不过秦锦秋的星星眼攻势,再说让她自己去他更放心不下。想了一会儿,林嘉言点头同意了。
翻出一只手电筒,两人悄悄出发。
绵延无尽的山峦隐匿于黑夜之中,只留有渺渺的轮廓可循。黑灰色的山影与藏蓝色的夜空在交界处模糊交融,银色的月辉为它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远处依稀传来蝉鸣,却又辨不清声音的来向,以至于感觉有些不真切了。
林嘉言一手打着电筒,另一手牵着她。一开始秦锦秋还有些抗拒,但在少年异常执拗的坚持下她也顺从了。手电筒打出醒目的白光,在身前形成一片光圈。不知走了多久,光圈中才出现树影。
说不上名字,却都十分青郁茂盛。其间流淌出一条小小的溪流,清亮通透,在两岸绿草的掩映中更显可爱。有了水面的映射,四周也像亮堂了些。林嘉言灭了手电,说:“沿着它走吧。”
这样入林,比较不容易迷路。
秦锦秋明白他的意思,一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嘉言不解地望着她,难得露出些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怎么了?”
“没什么。”秦锦秋收住笑,摇摇头,主动牵起他的手,“走吧。”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只要是跟他在一起,爸妈总是十分放心的。当时还总为那种没来由的信任感到疑惑,现在,则仿佛明白了一些。
她握紧了他的手。少年的手掌修长而光洁,手指冰冷,掌心却是温热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剧烈,逐渐又回复平静。假如能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的脑中甚至冒出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里,在这样一个与尘嚣隔绝的地方,没有别人,过往的悲伤绝望都不再重要。该有多好。
想着,秦锦秋轻轻叹了一口气。
听到她的叹息声,林嘉言停下脚步。
“还是太早了啊。”
“咦?”
“萤火虫。”林嘉言笑着低头睨她,“这个时侯有萤火虫吗?”六月底,还没有完全入夏,山间的寒气在待久了以后也着实让人吃不消。要说有萤火虫,才是怪事一桩。
松风镇的流萤,总得再等一个月才会多起来的。
“有的有的!我刚刚看到了!”秦锦秋着急地跳脚。不过林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源,她的论点显然相当没有说服力。不服气地跑开两步想要寻找证据。不想她就站在溪边,一脚踩到滑溜溜湿腻腻的草根,一旁的林嘉言挽救不及,只听哗啦一声,水花落下后秦锦秋坐在溪水中,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眨巴眨巴眼,吐出一口水,欲哭无泪。
林嘉言撇开脸,努力收起眼底的笑意,才弯腰朝她伸出手,“好了,起来吧。”
秦锦秋扁了扁嘴,嘟嘟囔囔地说:“你笑出声来没关系。”
然而下一秒她就瞪着肩膀颤动的少年勃然大怒:“叫你笑你还真笑--啊!”她一拍水面站起身,正要展开攻击,可脚踝处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得她五官皱作一团,又摔进水里。
扭伤了。
不理会她手脚并用地胡闹反抗,林嘉言仔细检查了伤处。不仅有扭伤,方才跌入溪水中时小腿还硌到溪边的石块,留下了几道口子,此刻已开始红肿发烫。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将手电塞入秦锦秋手中,背转过去蹲下身子,“上来。”
秦锦秋缩了缩,有些犹豫。闯了祸的心虚令她说话也不敢大声,“你、你的衣服会弄湿……”
“总是要换的。”林嘉言回头安抚地笑了笑,“上来吧,小心着凉了。”
话音未落,她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言语无用。
她只能哆哆嗦嗦地爬上了林嘉言的后背。
少年身形清瘦,肩膀却意外的宽阔有力。秦锦秋嫉妒地戳了戳他瘦削的肩头,闷闷地问:“我很重吧?”
林嘉言又被逗笑了,“我背得动。”
只要是你。
汩汩的溪水声分外明晰起来。林嘉言走得很稳,有节奏的颠簸让她趴伏在他肩上又打起了瞌睡。为了驱赶睡意,她振作精神,轻声哼起了歌。
她素来五音不全,能忍受她的歌声并始终面带微笑的怕是只有林嘉言了。在她终于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唤道:“阿秋。”
“嗯?”
“这首歌,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锦秋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上次在Dream Catcher里听到的……就是你家街口的咖啡店。”
自从被颜欢带着去过一次以后她就很喜欢那里了,常常偷空跑去。她记得那个傍晚,暮色温柔,久落尘埃的钢琴前终于有了人。弹着琴的少年,倚着琴身轻声唱歌的少女,场景美得不可思议。然而之后无论再去多少次,都见不到他们了。
“想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想。”
林嘉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悠久旅人》。”
他说得很低,被晚风一吹,声音便散了。秦锦秋迟疑地重复:“悠久……旅人?”
那,就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溪流在前方拐了个弯,水面之上架了一座小小的木桥。桥两头草丛分外茂盛,其间隐隐散落着点点萤光。林嘉言跨上桥,脚步带得草丛晃了晃,那几点萤光动了动,竟慢慢升了起来。
以此为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