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合上笔帽,颜乔安望着手中的钢笔,眼底有了些暖色。墨绿底色,镶着金色镂空花纹,并不如何名贵,却是少见的精致。这支笔,已经陪了她很多年。在那个人离开以后,依然陪着她。
“乔,水笔是不可靠的哟,笔芯一次性,用了扔,扔了换,好薄情哪--”她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刻意拖长的腔调,嗓音里带些轻快的笑意,语气却是很认真的,“钢笔就不一样了,墨水吸过再多次,它都还在你手心里。一直一直在。”
“听课。”当时的自己正为水笔漏油沾了一手黑墨而心烦气躁,只以为他在没来由地乱感慨。
下一刻,一支崭新的钢笔递到眼前。
“这个,拿去用吧。”
颜乔安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无限久远记忆之中的声音,怎么会真切地在耳边响起?她稳了稳心神,意识渐渐回笼。
钢笔还好好地握在手中。面前的,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水笔。
见她不接,秦锦秋伤脑筋地挠了挠头,飞快地看了监考老师一眼,而后扬臂一抛。不想角度没把准,眼看着它就要落地,颜乔安下意识地探身拢掌接住。
监考老师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一样,又慢慢踱回讲台。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走道。颜乔安诧异地看着她,秦锦秋偷偷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
没有更深的意味,没有想更多的东西。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而已。
手中的黑色水笔看来也已陪了主人很久,笔杆上的彩图也被磨得掉了色,与精致漂亮的钢笔放在一块儿着实显得寒酸。但将它们放在一起,竟丝毫没有突兀之感。
也许,它们是相同的。
颜乔安轻轻搁下钢笔,然后慢慢取下水笔的笔帽。塑料笔杆渐渐被手掌焐热,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然后,成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不是犀利冷僻,不带冷嘲热讽。温和,并不掩饰内心。
低下头去写作文的秦锦秋也没有发觉。
颐北高中的月考惯常是持续两天的。第二天的第一门考历史,背了一晚年表还不能安心,秦锦秋便早早到了学校,打算再念一会儿讲义。六点半,校内还空空荡荡的,晨雾未散,扑上面颊凝成薄薄一层水珠,沁人心脾。间或几声鸟鸣打破寂静,阳光尚被云霭兜拢,天色阴暗低沉。
考场设在实验楼内,空无一人的走廊让人心里发毛,总觉得不踏实。秦锦秋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的实验室都门窗紧闭,想来时候怕是过早了,秦锦秋开始后悔起自己的缺心眼。
01考场在三楼,拐过楼梯口,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轻微的物品落地声。
秦锦秋脚步一顿。
考场的门竟已开了,虚掩着。伸手一推,便大敞。屋内光线晦暗,已有一人在了。
听到开门声,那人慌忙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站起身。一垂首之间,秦锦秋看清了她的面容。
“是你……”
二年B班的梁未来。说来,也许算是颜乔安的朋友。可她圆脸上讨喜的笑容被惊惶神色所取代。见了秦锦秋,她倒抽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往口袋里藏着什么。
雪白的地砖上有一片还没来得及拭去的墨渍,仿佛绽开了一朵阴毒而绝艳的花。
秦锦秋收回视线,心中已明白了几分。
“是你做的?”
前一日考完后,大半的人都偷了个懒,没有带走文具。看起来并不热衷复习的颜乔安也不例外。那么此刻梁未来在衣袋中紧紧攥着的,应该就是自己昨天借出的水笔。
梁未来咬了咬唇,不说话。
秦锦秋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她并不清楚梁未来与颜乔安之间的关系,可细细回想,有一个场景总一再重演--颜乔安面无表情地走在前方,梁未来追在一旁絮絮叨叨,颜乔安大多数时候是不回话的,偶尔回应几句,也都十分简短。但她的脸上,是从没有不耐之色的。纵然看起来有些怪异,但对颜乔安而言,这应该已是默认了。她们,难道不算朋友吗?
“为什么?”
秦锦秋望了她许久,才涩涩地问出这个极没新意的问题。
没有新意,却拥有最大的杀伤力。
梁未来别开眼,“与你无关。”
她已恢复了平静,冷淡的语气竟有几分肖似颜乔安。但若细细看去,她藏在衣袋里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她极力克制这种颤抖,但终究无济于事。
怨恨是存在的,强烈得无法去忽视。可每每做些什么试图去消除这种怨恨,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愧疚--便更加重一分。是的,愧疚。她几乎已无法分辨,所怨恨的究竟是颜乔安,还是无能的自己。两种情绪彼此拉锯,掺杂融合,复杂得远非言语所能表达。
秦锦秋沉吟了一会儿,蓦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
她想起了刚进颐北高中时,关于颜乔安的诸多流言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条。
中考时,颜乔安取得了全新台第二名的成绩,而全市顶尖的两所高中,新台一中与颐北高中,素来是以争取到前十名中尽可能多的学生入学为荣的。两所学校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大多是五五分账。在此种背景下,两所学校招生办的老师自然对颜乔安分别展开了全方位不遗余力的围追堵截。最终颜乔安开出了条件--若哪所学校在录取她的同时录取另一名考分差分数线两分的学生,她便选择哪所学校。再三权衡后,颐北高中答应了这个条件。
“那个人……是你?”
秦锦秋问得没头没脑,但显然,梁未来听明白了。
她没有给出任何应答,只是默默地掏出口袋里的水笔,然后,又掏出另一支新的,接着沉默地离开了颜乔安的座位。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低声说:“就因为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我会嫉妒你。你懂得各种我不会的事,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卑微的姿态。我自始至终站在你的身后,在你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非在你身边。
梁未来并不在这个考场。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考场重又被寂静填充。渐渐有人来了,一个,两个,直至离开考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颜乔安才姗姗来迟。见秦锦秋站在自己桌旁,她的目光转向桌面上并排躺着的两支水笔,了然地轻笑出声。
秦锦秋愣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原本背讲义的计划也搁浅了。梁未来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听得她心头无端烦闷起来。
也许她也稍稍能够想象,林述谣死时颜乔安的疯狂……以及她究竟为何会疯狂。
监考老师走进考场,宣布清场。秦锦秋转过身,正对上颜乔安深褐色的双瞳。
“这个周末,陪我去个地方吧。”
颜乔安所说的地方,竟然是林述谣的墓地。
冬日午后的阳光是纯然的水金色,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这座墓碑在树林深处,远离了外面熙熙攘攘的墓群,便不免显得孤单寂寞了。墓碑周围种的都是常青树,在萧索季节里径自一片繁茂浓郁,为这片林子平添了几分生气。
秦锦秋忐忑地站在五步之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颜乔安弯腰轻轻放下花束--她竟与林嘉言一样,选择了蓝色的矢车菊--照片上的少年依旧笑得心无城府,那容颜再过多少年也不会有所改变了。颜乔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述谣他一直想见见你,我原本并不……但现在,应该……可以了。”
可以了?
秦锦秋一怔,随即感到自己隐隐体悟到了什么。但体悟到的是什么,又说不真切。
颜乔安侧身让开一步。秦锦秋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她分明从未见过那少年,但他毫无保留地冲她笑着,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分明从未见过,但看着那张与林嘉言相同而又迥异的面容,她只觉得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
他在她认识他以前便匆匆离开这个世界,可又仿佛从未离去。他以另一种方式永生,将一个又一个往后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送到她身边。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你好,我是秦锦秋。”她蹲下身,平视着照片上少年微弯的眼眸,“上次来的时候没能好好打招呼……这次,我们好好认识一下吧。”
明知不会有人回应她的话,但她还是认真地说着。也许是错觉,照片上,少年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几分。
“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是,谢谢你。”
作为这一切的开端,这一切的脉络,这一切的终结。
谢谢你,将他们送到我身边。
一旁一直沉默着的颜乔安忽然哼起了歌。
曲调轻柔低沉,兜转反复,在耳廓缭绕不绝。不知何时起了风,和暖地,温柔地,拥裹着她们。重重叠叠的林涛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成为了最美妙的伴奏。风吹起了颜乔安的长发,浓密的绿叶将阳光裁剪为无数股金色的丝线,在她周身交织缠绕。
她哼着歌。仿佛林述谣就在她面前。
场景美得不可思议。
听说,风是逝者灵魂归来的脚步声。
“《化作千风》……”秦锦秋听得入了神,无意识地喃喃道。
--像矢车菊一样的人。
望着墓碑前宁静美丽的矢车菊,她蓦地想起了很久以前,颜欢说过的话。
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
他一定从未离去。一定是化作了行遍原野的和风,一直一直,温柔地拥抱着他所爱的人吧。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从第一眼时许下的承诺。
“乔。”
未曾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