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仿佛是一种引领,远方的丛林,更远方的丛林,方才不知隐匿于何处的细微光辉们漂浮、汇集,无声无息,漫山遍野,微小的萤绿色光辉映亮了夏夜的山林,将他们包裹围绕。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流萤--并不是被装在瓶子里榨干最后一滴光芒,而是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山野中,活着,凭它们自己的意愿。
“好漂亮……”秦锦秋喃喃地赞叹着。
“嗯,很漂亮。”林嘉言停在桥上,轻轻将她放下地,微笑着由她对这漫天流萤看得入迷,“那么,不捉了?”
它们只该待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秦锦秋点点头,“不捉了。”
回校舍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在林嘉言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听到她说:“言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哦。”
两个人在一起的路,再长,再单调,都不会觉得无聊。
“男孩子叫暮景,女孩子叫桑榆,名字呢,取的是‘桑榆暮景’的意思,两家人希望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他们出生的那天,家人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榆树,榆树长啊长,长得很大了,暮景告诉桑榆,他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大概,不会回来了。桑榆却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就在那棵后来已经很老了的榆树下面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
到这里就没声儿了。
细细听去,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看来是已经睡着了。
林嘉言垂眸笑了,“再后来,一定等到了吧。”
他本是自言自语,而本已睡着了的秦锦秋无意识地含含糊糊接了一句:“嗯……等到了……”
桑榆暮景,就是夕阳斜照在桑榆树上的意思,用来比喻老年的时光。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
如果能够陪你一起老,那么我一定要在很远的将来,老得已经走不动了的那一天,与你坐在老树下的藤椅上一同看夕阳渐渐消退光芒,细数我们曾并肩走过的路,并肩看过的风景,一样喜欢的人,一样讨厌的人,直到连话也没有力气说,只能握住你嶙峋的手,咧开干瘪的嘴,露出笑容。
那真是最奢侈的梦想了。
将秦锦秋背回房间时,同屋的几人还不曾回来。摇醒她,嘱咐了好几遍一定得换下湿衣服才能睡后,林嘉言才出门下楼。走出楼道口时,正遇到抱着书本回来的颜乔安。
“我说过了,女生宿舍,男士止步。”她目不斜视地径直越过他,却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冷冷丢下一句。
林嘉言脚步顿了顿,回过头。苍白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背影让他的心脏蓦然像一阵刀片划过般尖锐地疼。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绕过了话题,“阿秋今天掉进水里了,你能帮我看着她换了衣服再睡吗?”
“为什么要?”颜乔安轻嗤,“林嘉言,我并没有原谅你。”
闻言,林嘉言不露丝毫诧异,平静地苦笑,“我知道。”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
道过晚安,林嘉言匆匆地离开了。但若他再回头一次,便会发现,颜乔安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嘴唇微张,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迷惘、失落还是愧悔,又或者几者兼有。可只一瞬间的工夫,她紧紧闭上了眼,咬住了微微颤抖的下唇。
他是无辜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而她,也明白。
但若不将所有的悲剧都归咎于他,她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永远失去了林述谣的世界。
很累了。
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
二楼的房间暗了下去。秦锦秋掩上窗,拉好窗帘,重新躺回床铺。
蝉歌如雷鸣。
正式的课程自第二天开始。
AB两班的人分在一组,邱叶原去了教务处,剩余的五人则靠抽签决定了教职。林嘉言教数学,秦锦秋教自然,路和教英语,梁未来教社会,颜乔安教语文。初决定时秦锦秋还在腹诽抽签这种方式的不负责任,但很快便发现了万物真有其必然性--温和而又有稍许疏离感的林嘉言教数学再适合不过,胡闹至上的路和将英语课带得热火朝天,梁未来讨喜的圆脸也相当有亲和力。相较之下她自己就显得逊色了,时不时卡壳忘词,拿起粉笔大脑便一片空白。但好在孩子们都十分宽容,在讲台下大喊老师加油,让她感动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一天最后一课排的是语文。秦锦秋洗去了满手的粉笔灰,走回临时为他们准备的办公室。经过教室时,却见路和与梁未来二人兴致盎然地蹲在窗台下,林嘉言倚在一旁的墙上,也是面带笑意。她呆滞三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偷听?”
路和比了个“嘘”的手势,朝她招招手。秦锦秋迟疑了一会儿,也猫着腰溜过去蹲下了。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担心被颜乔安听见动静,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朝路和做口型。
路和格外轻松愉快的回答让她不禁有种被打败的感觉,“当然就是偷听啦。”
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宿舍冲个澡……真难想象林嘉言也会跟着凑这热闹,秦锦秋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我先走--”
话只说了一半人就被路和拖住。
“颜乔安管小鬼头的场面可不常有,错过一次可就再难看到喽。”
也许是因为又换了位老师,孩子们很是兴奋,教室里闹哄哄的。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有静下来的迹象,秦锦秋有些按捺不住了,正要探出头去看,却被路和按了回来,“耐心。”
颜乔安会敲黑板拍讲台地管纪律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
“书,35页。”一片嘈杂中,她简短地说。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奇迹般地让孩子们安静了。一时间只听到哗啦哗啦的书页翻动声。
她听得一头雾水,忽然感到有人在戳自己的手臂。梁未来递过来一本语文书。
准备如此齐全,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有组织有计划的活动。
秦锦秋觉得有些好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小学六年级的课本自然不可能收录什么深奥古文,但眼前的这一篇也着实让她瞠圆了眼。
让六年级的学生来学李清照的《声声慢》,期望值是否太高了些?
“现在的孩子,早熟啊早熟。”路和支着下巴,状似无限感慨。
秦锦秋与林嘉言同时呛了一口。
这时,教室内又响起粉笔与黑板撞击的轻微笃笃声。安宁小学的黑板是木质的,不常有玻璃黑板的尖锐摩擦声,有节奏的敲击清亮悦耳。除此以外,一片静谧。秦锦秋垂首默默念着那些熟悉的词句,久而久之,那敲击声竟成了绝佳的背景音。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稍歇。她阖上书本,才发现身旁的几人已无声地探出头去。
安宁小学教室的窗台很高,偷听偷看着实是个体力活。秦锦秋学着梁未来与路和的动作,微微屈膝,直起腰,将身体冒出窗台的部分控制在眼睛以下鼻梁以上。
这位置斜对着黑板,夕阳模糊的光线斜照入室内,年久的黑板微微反光。如此,洋洋洒洒飘逸秀美的篇章更显超拔而不可捉摸。秦锦秋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熟悉的字体--颐北高中入学仪式当天,她经过B班门前的时候,看到的“颜乔安”三个字所用的字体。
颜乔安放下粉笔,后退几步。她听到她轻声开口念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回神,回神啦。”一双大手在眼前胡乱飞舞,秦锦秋一惊,意识回笼。路和已蹲回了墙角,她忙不迭学样。
抿了抿唇,许久,她才找到一句话说:“那字……真漂亮。”
但两年前的观感在今天依然没有改变--这字,看起来与她格格不入。太过洒脱。颜乔安自然也是离群的,然而细究下去其中又有着耐人寻味的分歧。可是,她写得那么流畅自然,令人无从生疑。
接过话头的,是打方才起便一直保持沉默的林嘉言。
“这是述谣的字。”
他轻声笑了笑,目光柔和了几分。
“述谣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述谣走的那个夏天,乔安用了整整两个月,翻遍了他留下的所有手迹。然后……当我再看到她的字时,就是这样了。与述谣的字,一模一样。”
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悼念已逝的人。
秦锦秋觉得喉咙里涩涩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什么都不说也不好,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说话间,一堂课已经结束。尖锐刺耳的电铃响过,颜乔安收拾讲义宣布下课。迈出教室时,她瞥见墙角鬼鬼祟祟的一大帮人,停下脚步,微微挑起眉头。
秦锦秋与梁未来都尴尬地往后退了退。倒是路和面不改色地站起身,顺手拽起她俩,“乔安,要不要一起下山吃顿好的?嘉言说他请客哦。”
被点名的林嘉言有一瞬诧异,但随即含笑默认了。
可颜乔安一如既往地不领情,“不必了。”她回头看了看已被值日生擦去一半的板书,突然说,“下次要旁听的话,端把椅子坐教室后头。”说完,不待其余几人有所反应,便快步离开了。
秦锦秋与路和面面相觑,“她知道?”
梁未来语气有些惆怅,“她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林嘉言没有说话,却慢慢地走到秦锦秋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值日生打扫完后忘记了关门,白日里闹哄哄的教室此刻静默在无声无息里,金色与黑色之间分界模糊。在校园中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这里。颜乔安推开虚掩的门,在门边第一个座位轻轻坐下。
这桌椅对她来说小了些,但她并不在意似的趴伏在桌面上,闭了眼养神。
在这里,她的心绪能暂且平静下来。
忽地,传来吱呀一声。
颜乔安警觉地睁开眼坐起身,犀利雪亮的目光扫向门边。
门边站着的,是一个小男孩。
她认得这孩子。当课堂上一片哄闹,大家都为新来了实习老师而激动不已时,只有他安静地坐在讲台下看书,那种专注与痴迷,令她想起另一个人。
许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那孩子怯怯地退了一步。但只是片刻后,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啊不,老、老师。”
他唤得有些结巴,双手背在身后,黑亮双瞳却是十分清澈纯净的。颜乔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与他平视。那孩子触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以从未有过的柔和口吻道:“嗯,怎么了?”
那孩子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