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该相信的究竟是什么?我以为的你,到底是真正的你,或者,也仅仅是我以为的你?
我想我也许从来都没能将这一切看得清楚明白,从开始,到现在。
“换组?”林嘉言有些意外,“为什么?”
秦锦秋扭过头,鼓了鼓腮帮子,闷声不说话。
看了看她,再看看不远处同样一脸阴郁的路和,他明白过来,“你们吵架了?”
用吵架已经无法概括了。
自那一晚起,冷战再度升级。路和似乎也放弃了努力,任由她钻进沙子里装鸵鸟。发展到后来几乎变成了小孩子般的赌气,课上同桌搭档的讨论也成了前后座,战争的硝烟蔓延到了整个小组。而眼下的生物实验课,依旧按照座位来分组,两人不可避免地又凑到了一块儿。
“阿秋,别这样。”林嘉言失笑,劝解道,“只顾躲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没想到他会拒绝,秦锦秋闷闷不乐地缩回座位上。路和正玩着显微镜,高倍镜低倍镜换得不亦乐乎。前后左右都摆好了实验器材,生物老师敲敲讲桌,宣布上课。
这一课的实验是观察洋葱表皮。秦锦秋见路和专注于玩弄显微镜,便伸手拿过桌子正中的报告单。
谁知却感受到了一股意料之外的阻力。
原来路和也在同时拿起了报告单。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对视半天,谁也不肯开口说话。最后路和率先放了手。
秦锦秋一怔,气呼呼地扯过报告单,在标题栏张牙舞爪地写下实验标题。
老师挨桌发洋葱,秦锦秋毫不客气地一把拿过,操刀一切,眼泪顿时飚出来。路和缩在显微镜后闷笑,笑得她心头怒起,手里下刀更狠,眼泪也飚得更凶。路和拨过几瓣碎片,跟她比赛似的,也操起刀片咚咚咚切起来。
生物老师下讲台来巡查,见状失色尖叫:“路和!秦锦秋!谁让你们把洋葱切成渣的!”
受了好一通教训,重新拿到了一颗完好的洋葱。这一次洋葱首先落到路和手里。他也不看秦锦秋,从抽屉里掏出火柴,乐呵呵地划了一根,点燃了这次实验里本用不着的酒精灯,然后--用玻璃棒将洋葱一把串起,搁在火焰上慢条斯理地烤了起来。
秦锦秋目瞪口呆。
但她也不甘示弱地伸出镊子,企图夺回洋葱所有权。可路和左挡右挡,就是不让她碰到目标物。拉锯之间,也不知谁的衣袖扫到了桌面,酒精灯哐当一声翻倒。
火势骤起。
好一阵鸡飞狗跳后,动乱总算渐渐平息。生物老师脸色铁青地瞪着一片狼藉的实验桌,颤抖着伸出食指,指着大门怒吼:“你们俩!给我到走廊罚站去!”
砰--
阳光明媚,群鸟啁啾。
两人看着紧紧关合的大门,眨巴眨巴眼睛,再面面相觑,然后同时蹲下身来,哈哈大笑。笑得肩膀颤动,眼泪直流。
“白、白痴啊--”不知谁先说了句。
雾霭消弭,似乎也就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路和大大咧咧地在走廊上坐下,随后拍拍身边的石阶。秦锦秋瞄了瞄实验室,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便也大着胆子坐下了。
“述谣很喜欢你。”
毫无预警的一句让秦锦秋愣了愣。路和笑笑,仰起头,后脑靠上墙壁,眯眼望着晴碧如洗的天空,慢慢地说:“我从初一刚认识述谣的时候就知道你了。他夸你夸得乔安都快生气了呢,勤奋、用功、善良又努力,那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种人存在?傻得简直就像第二个林述谣嘛。那时候起,我就很想见你了,在述谣死后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直到军训的前一天,我在班级名册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路和的诉说因此而愈发清晰明了。
蓦地,秦锦秋回想起一个场景。
那一日,在Dream Catcher中,静静讲着故事的颜欢。
带着旁观并洞悉了一切的平静与悲凉的笑容--当时,她只觉得隐隐有种熟悉感。而现在,她终于想起了。
她在路和脸上看到过这种笑容。看到过很多很多次。
“你来报到的时候,我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那时候我才相信了述谣说的。我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你和述谣实在是太像了。我不是指相貌--而是你们给人的感觉。单纯,积极向上,能让人轻易地卸下防备与你们亲近。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只有述谣才有的特质。”
路和收回视线,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啊,不喜欢想太多复杂的东西。当年与述谣一样,与你也一样。我喜欢你们,说朋友,就是朋友。只是这样罢了。”
秦锦秋张了张口,脸颊微微发烫,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路和看穿了她的窘迫,笑起来,“那么……All pass?”
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无法丢弃的包袱太多太多了,何苦再为自己多加负重。
什么都不要多想,单纯明快地过生活,就好了。
秦锦秋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然而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忽略了一个潜藏在事实背面的问题。一个错过一次,往后只怕便再也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她,分明从未见过林述谣本人。
直至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秦锦秋还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真好啊,颜欢和师织的大力推荐呢。”跟在身后的女孩子用不掩羡慕的口吻感慨着,“你这文艺部长当得可威风了。”
对了,文艺部长。
以师织为首的一众高三学生会成员以学业繁重为由,自请卸下了职务。与此同时,师织提交了新一届学生会会长及各部长的推荐名单,秦锦秋的名字赫然在列。一个来自小镇的土气姑娘来当颐北高中学生会的文艺部长,此事自然引起了一批自视甚高的文艺部干事的强烈反对。但师织早有准备,不仅拿出了文艺部一年来的活动记录,还亮出了极有声望的前任部长颜欢的推荐函,这才让众人心服口服。
“师织真是好厉害啊,我们学校这种全自治的学生会若是没她顶着,不知会成什么样。”对方赞叹过后,又不禁遗憾着,“我还以为下一届会长铁定是颜乔安的。”
本次事件最大的关注焦点莫过于此。
纵观整个高二年级,无论从学习成绩、办事效率、任职经验还是管理手段来看,颜乔安都是当仁不让的下届会长的头号人选,更难得的是大家一致服气,没有谁提出异议。但万万没有想到,最后持反对意见的是颜乔安本人。
辅导老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追问理由。被问得不耐烦了,颜乔安才皱皱眉,回以淡漠无情的两个字。
“麻烦。”
真难想象啊,比现在还要冷淡自闭的颜乔安,小时候的颜乔安……会是什么样子呢。
秦锦秋心事重重地推开了二年A班的大门。此时正是下课时间,她一进门,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原本团团围在角落里的同学们顿时作鸟兽散。察觉到气氛的怪异,她朝林嘉言与路和投去征询的目光。可路和高跷双腿,枕着双臂吹口哨,林嘉言也只是微微笑着,不说话。
在搞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她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正要回座位,却见胡烁烁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对方一改从前的张扬跋扈,反倒有些忸怩似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恭喜你了。”胡烁烁别开眼,含糊地说。过了一会儿,又不情不愿地补上了一句:“之前的运动会……对不起。”
秦锦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还未反应过来,班上便已炸开了锅,口哨声喝彩声四起。还有几人企图抬起秦锦秋向上抛,吓得她连连尖叫。无意间对上胡烁烁的目光,两人都沉默了一瞬,然后相视而笑。
这是个可爱的班级。而新台,或许也是个可爱的地方。
被抛起的刹那,秦锦秋闭上眼,微笑着这样想。
我将对你的思念封成书简,却不知该如何书写地址,才能将它送达你的世界。
“把它交给风吧。”
我听到你这么说。
在接手文艺部的同时,也得一肩扛起广播站的工作。
掏出刚从师织处接来的钥匙打开广播站大门,迎面而来的灰尘气味呛得她好一阵咳嗽。屋内光线昏暗,窗帘低垂,隐隐可以看到CD盒散了一地。
虽然据说是颜欢毕业后就没人来管理过,可这未免也乱得太夸张了些。
拢好窗帘,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阳光倾洒而入,更显得满地狼藉惨不忍睹。秦锦秋叹了口气,打开CD机,随手抽了张碟塞进去,然后抄起墙上的鸡毛掸子捋起袖子投入卫生革命。
好在脏归脏,却都不是陈年旧垢,清理起来也算轻松。显然前任主人的卫生习惯相当不错。秦锦秋在心中暗暗对颜欢道谢三声,叉腰环顾焕然一新的广播室,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满意。
CD跳了一首曲。
熟悉的前奏让她心头一颤。
乐曲在屋内宛然流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秦锦秋脸色大变地扑向那堆CD盒,从中翻找出唯一一张空盒。
是那天在林述谣墓前听到的曲子。
那首……让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的曲子。
秦锦秋捧着CD盒,凝视着上面手写体的曲名。
《化作千风》。
她手一抖,歌词本自盒中掉出。乐曲中所咏唱的依旧是她听不懂的语言,然而默默念着译文,竟感到眼眶逐渐发热潮湿,泪水迅速积蓄起来。
以湛蓝天空为底色,纯白色的字体如云,如风。
怎么会有这样的……
“这首歌,是述谣生前的最爱。”背后蓦然响起的嗓音惊得她一震,愕然回头,林嘉言站在门边,不知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每次去看他,我都会把这首歌放给他听,我把它……看作是述谣的遗言。”
秦锦秋顿觉自己撞破了对方的秘密,手足无措起来。她还记得那一日,后来在林家醒来时,林嘉言是以怎样悲哀的语气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问”。
那种悲哀,让她一想到便止不住地心痛。
“你都知道了吧。”作为青梅竹马,自然再了解她的肢体语言不过。林嘉言笑了笑,“没事的。有些事……到底是瞒不了。”
不。她明白,自己所知晓的还不是全部。所有的事实拼凑起来,画面无论如何都缺了最最关键的一块。
“言言。”
“什么?”
“林述谣的死……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知道自己问得过于尖锐直白,但偏偏是这么样一个问题,她再怎样都找不到更为婉转迂回的说法。
林嘉言身躯一震,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是我杀了他。”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秦锦秋呼吸一滞,一颗心几乎要狂跳出胸口。
CD转入单曲循环模式,《化作千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死者平缓而温柔的诉说。
起了风。
拂起窗帘,吹乱了额发。入了冬的风,竟然还能如此和煦轻柔。
“阿秋,你还记得我离开松风镇前的那个晚上吗?”
怎么会不记得。
镇上发了台风警报,然而那却是个一如既往安宁平和的傍晚,暮色如洇了水般渐远渐淡了痕迹。她与他像以往的无数个傍晚一样,从学校慢慢地走回青柏巷去,并约好了第二天要一起大喝外婆私藏的好茶。
那一天,她看着万里晴空,将台风警报当成一个拙劣的玩笑。
然而也就是那天,入夜后,大雨倾盆。
“那一天,述谣来找我。我忘记带钥匙,就让他在家门口等,我去找奶奶取钥匙。我不知道那天有一伙桑野的犯罪团伙来了松风镇……述谣被带走了,我赶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一地的血……后来我们在郊外的废仓库找到他,他被……述谣是自杀的,那群男人把他……把他……”
一个可怕的词划过脑海,秦锦秋一个激灵,失声打断他:“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别说了!”
“述谣死得很惨……他是很爱干净的人,却……要不是我,要是我没有丢下他,要是我没有丢下他……”
秦锦秋浑身僵硬,手里的CD盒也拿不稳,砰的一声砸在音箱上。
整座颐北高中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到底会是怎样可怕的画面?那笑容单纯毫无城府的少年……她不敢想。
“爸妈为了保住述谣的声誉,想办法压下了这件事,真相也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道而已。”林嘉言垂首苦笑,刘海覆住他的眼,投射下浓郁得抹不去的阴影,“这是我一生都洗不去的罪。”
秦锦秋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林嘉言紧紧闭上眼,黯然转身,慢慢走出宽敞明亮的广播室。
这样就好了--将最后一个心无芥蒂陪伴着他的人推离身边,让心底的负罪感一口一口地啃食肌体--这样,就好了。
不要再去奢求什么了。
背后忽然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嘉言一怔,还未回神,就感到肩臂一紧。
秦锦秋自身后紧紧抱住他。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她苦苦探求了一年的真相。
一道流着脓水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原来真正残忍的是她,是执意要揭开那道伤疤的她。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秦锦秋泣不成声,“你叫我不要躲,那你自己为什么一直在躲?死去的不是你,不是你啊!林述谣也会希望你连他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一辈子想着为什么没有代他死!我不会怪你,我不是颜乔安,你看好了,我是秦锦秋,我不是颜乔安!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晴空寥阔。
恍惚中,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明明自己都站不稳,却偏偏俯下身来,朝跌倒的自己伸出手的小孩子。
那是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都永远不会褪色的场景。
自牵手的那一刻起便仿佛注定了,冥冥之中有某种牵系,再也无法断开。不管经历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痛苦,都无法断开的牵系。
“有我在。”
一定会这样说。
林嘉言怔怔地回过头,竟有些迟疑退却了,“阿秋……”
秦锦秋抬起头,目光坚定,“我在。”
不需要更多言语。也许笨拙,也许迟钝,但因为是你,所以我一定能懂。
许久,林嘉言欣慰地笑了。
只属于林嘉言的笑容,如水光般温柔,如暮色般和暖。
“谢谢。”他低声说。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沉睡不醒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秋天化身为阳光照射在田地间
冬天化身为白雪绽放钻石光芒
晨曦升起时幻化为飞鸟轻声唤醒你
夜幕低垂时幻化为星辰温柔守护你
请不要伫立在我坟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离开人间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化为千风 我已化身为千缕微风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翱翔在无限宽广的天空里
--《化作千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