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言拎着书包走出教室时,秦锦秋正与师织说着话。见他走近了,秦锦秋张开双臂挥舞着,回头又说了句什么。
师织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经过林嘉言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
“学姐。”林嘉言平静地招呼道。对于这位优秀的前辈,他是打心底尊敬的。
师织回以一个友善的微笑。望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林嘉言沉吟着,目光若有所思。秦锦秋蹦蹦跳跳地靠过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啪地一拍他肩膀,“走啦!”
林嘉言收回视线,睇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笑道:“你们聊得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
“才没呢,我们刚刚在说师绘的事。还记得吧,我不是跟你讲过我在城西地下商场遇到过她?”秦锦秋边走边大大地伸着懒腰,“当时学姐那么硬心肠,我真是有点生气的……不过她刚刚特地来跟我解释喽。听说她还特地为了师绘去过桑野一趟呢,哇,有这么个姐姐真是太棒了。”
“所以你原谅她了?”
“欸?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被自己的妹妹说成多管闲事,谁都会灰心吧?”
“但是,假如当时没有路和在,师绘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林嘉言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事后的歉意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对林嘉言来说,这话简直犀利得反常。
秦锦秋很快意识到自己也许是戳中了他的痛处,忙磕磕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干什么呢,你又没做错事。”林嘉言伸手揉乱她的短发,“光沂姐够好了,你再去羡慕别人她一定会伤心的。”
心中还有些忐忑,但一提到谢光沂,秦锦秋立即不服气地哼哼:“她太暴力啦,我想要温柔似水的漂亮姐姐呀,噢当然,亲姐姐最好了。”
林嘉言挑起眉头,“为什么要是亲的?”
“亲的就可以住在一个屋里了嘛,我和表姐从前可是一年见不了几回面,见了她还老爱用拳脚沟通感情,我跟你说那真是好痛啊。”秦锦秋皱着鼻尖不无郁闷地说着。
“到头来你还不是想着光沂姐?”林嘉言失笑,“而且,亲兄弟姐妹也不总是住在一起的。”
这么一说,秦锦秋又好奇起来。
“你和林述谣为什么会分开?”
“因为刚出生的时候述谣体质很差,奶奶又想要一个孙子带在身边养,比较强壮的我就被舍弃了。”林嘉言难得地开起了玩笑,“奶奶很迷信双子说,所以一直不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家有双胞胎。爸妈又是典型的城里人心态,所以述谣每次去镇里都得偷偷摸摸。”
“于是你连我也瞒着?”秦锦秋没好气地睨他。毕竟逝者已矣,她也很难再气得起来,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哼一哼而已。
林嘉言尴尬地咳了咳,“这是述谣的意思。”
“欸?”
“他说……很有趣。”
什么东西?
联想起那张傻傻钝钝、单纯明朗的笑脸,再加上这让人脱力的理由,秦锦秋瞠目结舌。
林嘉言也觉得头痛,忙又添了句:“述谣很欣赏你。”
秦锦秋不再抱什么期望了,随便点点头,“继续。”
答案揭晓:“他觉得你给甜甜起的名字很棒,很合他口味。”
……火上浇油。
她跟这种无厘头的家伙到底哪里像了?!秦锦秋纳闷得简直想揪过路和的领子来怒吼。
不过,对于喜欢他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可爱的一面吧。
秦锦秋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言言,我和林述谣有没有见过面?”
林嘉言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道:“应该没有吧。”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们应该用心跳来计算时间。
以刹那为单位鲜活跳动。怦咚。怦咚。怦咚。
生命因此而变得温热鲜明。
“辰哥。”
柜台下紧盯电脑屏幕的男人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抬起头,咧开嘴,露出熏黄的门牙,“哟,小绘来了啊,雪野她们在里面呢,老地方。”
原来这家网吧的VIP包厢是陆雪野一群人专用的。
这自然是师绘入圈子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看出的事了。她曾在不经意间问过陆雪野,对方却只是眯眼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掐灭了烟,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暧昧笑容。
推开门,包厢内依然光线昏暗。三五个人聚在角落里诈金花,面前硬币堆了半山高。陆雪野和江蕾一人占了一台电脑,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口中叼着的烟燃得剩了半截灰也浑然不觉。
有人怪叫一声,丢下手中的牌,拍桌大骂今日手气之烂。这时大家才发现了她,“雪野姐,小绘来啦。”
陆雪野狠狠一敲回车键,扭头呸地吐出烟蒂,推回键盘站起身,从烟盒里重新抽出一根烟点着,再抽出一根丢过来,“我累了,你来。”
师绘顺从地坐下,熟练地敲击键盘操作。腾手一摸口袋,她大叫:“谁借我火,我打火机丢了!”
一旁的江蕾一扬手,半空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师绘合掌接住,竟是一款限量版的zippo,外壳上嵌着的红宝石流光溢彩,造型精致得让人惊叹。
“你最近很发财嘛。”她一边点烟一边含混不清地道。
江蕾大笑,伸了个懒腰,催促道:“你快点,我等着呢。”
师绘开的是陆雪野的号,她一边应着一边满屏幕找人物。陆雪野已经加入那边的诈金花行列了,边摸牌边训斥着身旁一个刚加入不久的初二女生。
那女生被训得灰头土脸眼泪汪汪,缩头缩脑地不敢开口。
“很有熟悉感吧?”江蕾瞥了一眼,朝师绘打趣道。
师绘大翻白眼,“我有这么蠢?”
“有过之而无不及!”江蕾一比大拇指,“别瞧你丫头现在人模狗样的,当初那小白兔造型笑死人了呢。”
师绘口上不接话,手里却冷不防大举开攻,打得江蕾措手不及,连连尖叫笑骂。
“你们俩给我安静点!”陆雪野似乎牌路不顺,眉头紧锁,不悦地喝道。
江蕾不以为意地晃晃脑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要回击,忽听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忽轻忽重杂乱无章,敲得人心头都烦躁起来。
陆雪野扔下牌,咒骂了一句,随脚踢了一个人,“去开门。”
门一拉开,网吧的老板辰哥便扑进来,神情张皇,“公安来查了!公安来查了!没成年的快滚!”
“怎么会查到这儿?”江蕾蹙了蹙眉。
辰哥啐了一口,阴狠道:“肯定是有狗崽子打举报电话了!我呸!要让我知道是谁,看我不弄死他!娘的!”
他骂骂咧咧冲回大厅,一把拎起个还埋首游戏不肯跑路的初中生,“小祖宗,我求求您快滚吧!您再蹲这儿回头我就得去局子里蹲着了!”
网吧开在窄道里,一时间人都堵在了大厅。师绘走出包厢时被人搡了一把,再回神时已经找不到江蕾和陆雪野的影子了。
厅里不多时就空了一半。辰哥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欸,你!你!别只顾着溜,给钱啊!”
话音还未落,公安就上了门。
“检查。”为首的一个亮了亮证,领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
她再蠢也看得出这么一群人要查什么。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师绘吓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就想躲回包厢里。几个来不及离开的初中男生被按在电脑前,畏畏缩缩交出学生证的给带了出去,还有些试图挣扎抵抗,摔破了杯子撞坏了桌椅,场景一片狼藉。辰哥垂头丧气地跟在公安身后。
师绘倒退了一步,颤抖着握住了包厢的门把手。
用力,握紧。
手背上蓦地一热。
“小白兔躲进了窝里,可就逃不出来喽。”
温热的呼吸吐在耳畔,她脚一软,心脏忽地狂跳起来。
银色清辉闪过眼底,少年邪气带笑的俊容近在咫尺。
“你的救命恩人名叫郁景,可得记好了。”他反手抓住师绘的手臂,长腿一伸,踢翻了不远处的金属椅,哐当一声在空旷大厅内分外刺耳,成功引来了公安的视线。他目光一沉,果断地发号施令:“预备,跑!”
师绘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拽着一路狂奔。郁景似乎对这一带的建筑相当熟悉,拐弯直走如入无人之境。师绘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任由他扯着自己跑。
横穿过一条暗巷,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车水马龙。
再回头看看,密集的建筑群间的小道幽深不见底,仿佛一口等待着将失足猎物吞噬殆尽的洞穴。而那些令人恐惧的藏蓝色身影不知何时已被摆脱。
“出、出来了?”
她这才发现腿脚酸痛,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
“嗯,出来了。”郁景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师绘顿时大窘,脸颊通红地一蹦三尺远。他不在意地耸耸肩,将手插进裤袋里,往马路的另一边走去。
红灯闪了闪,转绿。
师绘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这里……不是很难被发现的吗?怎么会……”
郁景脚步一顿。
他左耳的银色十字耳钉在霓虹的映照下迸出璀璨耀眼的光芒。
“大灰狼的事,小白兔还是少知道为好。”
“咦?”这算什么?师绘傻眼,随即气呼呼地瞪着他。
郁景哈哈大笑,一拍她的脑袋,“走吧,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华灯初上。
老街笔直宽阔,两侧的楼区都有了些年头,不高,因而衬得靛蓝夜空格外开阔明朗。这一路没有街灯,却满满地漾着温暖的橙色灯光。棚子沿街排开。摊子里溢出热腾腾的水汽,熏暖了冬日的夜晚。吆喝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肆无忌惮的高声谈笑,一派热闹。
师绘呆呆地捧着郁景刚买回的章鱼烧,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
“很棒的地方吧?”郁景不客气地叉走一颗丸子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它可是新台最后一片夜市了。”
在高楼大厦间苟延残喘,生存至今。
只为了保有那些念旧的人们最原始纯真的笑容。
耳畔的嘈杂渐渐模糊,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久远记忆之中的另一种声音。
她的……故乡。
“哟,阿景好久没来了啊。”一旁摊子里的老板探出头来高声招呼道,见了一旁的师绘,面上爽朗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他朝郁景挤挤眼,“交了女朋友?”
师绘腾地红了脸。
“再乱讲小心我踢翻你的铺子!”郁景故意恶声恶气地威胁着。
“有什么关系嘛,这小姑娘可爱得很,又不会丢了你面子!”老板粗神经地嚷嚷,从手边纸箱里摸出两根钓竿塞过来,“喏,今天进了几条新品种的鱼,钓给你女朋友玩玩!”
“都说了我们不是--”
嘟嘟,抗议无效。
半分钟后,师绘与郁景一人捏着一根小钓竿,蹲在金鱼缸两侧大眼瞪小眼。
“太、太会拉客了……”师绘由衷地发出感叹。
郁景头疼地叹了口气,一脸郁卒。
瞧着他伤脑筋的神情,师绘低下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嗖。
郁景抬眼放出冷箭,扬起钓竿戳她。
师绘忙不迭地以同样的武器反击,一边大喊:“喂!不带使用暴力的--你给我好好钓金鱼呀!”
最终战利品,一条。
而且是最最普通的品种。
“你再用那种我很没用的可恶眼神瞧着我试试--”郁景忍无可忍地对老板大吼。
渐渐远离了夜市,喧嚣被抛在脑后,灯光也一点点隐去,月色清辉成为唯一的照明。师绘抱着巴掌大的小缸跟在大步前进的少年身后,神情不无惋惜。
郁景慢下脚步,“你想要?”
一个刹车不及,师绘撞上他的后背。慌忙捧稳鱼缸,她疑惑地反问:“什么?”
“金鱼啊,老板说的新品种……看你一副很可惜的样子。”
少年耳畔的十字耳钉寂寂地闪着银光。
师绘笑了,“下次吧。”
她不知道内心的悸动是否是真实的,却明白,自己确实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相遇。
闻言,郁景看了她一眼,兀地问:“你有没有试过逆着川泽河往上游走?”
师绘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一阵金属碰撞声敲破夜色的宁静。
郁景掏出一串钥匙来朝她扬了扬,“那我们再去长长见识。”
师绘这才知道,郁景是会开机车的。而且,方式之野蛮令人咋舌。
手抖脚抖地爬下车座,她惊魂未定地直喘气,好一阵才缓过来,分得出精力去看四周的情况。
眼前的美景震慑得她忘记了言语。
一望无际的水面往远方无限铺展开去,两岸靛蓝色的阴影衬得波光更为通明透亮。圆月悬空,在此地却仿佛更可亲近,仿佛触手可及。四野开阔无人,呼吸声在广袤而封闭的空间里变得绵长而历历可数。
他们到了河滩上。
“看来你不爱乱跑。”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郁景笑出了声,“我听雪野她们说过你的事了。师家到底有多好,值得你这么用心思?”
美景顿时失却了吸引力。
师绘迟疑着收回视线,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面颊上一凉。
方才骑车时吹了风,郁景的指尖冰冷刺骨。拇指轻柔而缓慢地抚过她的眼角,灼热的呼吸喷吐在颈间。
“有那么个优秀得让人忍不住恨她的姐姐,很辛苦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坏得更彻底一些呢?”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慢得像在吟咏一首恶毒却绝美的歌谣,让人忍不住地沉沦。
师绘被他诡异轻佻的态度吓着了,瞠大双眼动弹不得。
四野无人。
她忽然懂了,四野无人。
“为、为什么……”
“为什么?”郁景修长冰冷的指头划上她的后颈,轻盈地跳跃着,宛如正沉醉地弹奏着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夜曲,“因为做着困兽之斗的你,实在是太可爱了呀……可爱得让人想再狠狠地推上一把,看你,究竟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邪气俊美的面容一寸寸逼近。
墨般深沉的眼瞳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那是野兽恣意玩弄猎物时的兴奋。
他的唇停在仅离她颈侧毫厘的地方,嗓音仍是带着笑的,“来吧,让我来帮你,你很快就能看到你圣女般的姐姐崩溃那一刻丑陋的模样了。”
崩溃……
师绘打了个寒战,某幅画面飞速闪过脑海。
她用力挣开束缚,力量之大,连郁景也被推得踉跄几步。
“不用再等了,崩溃什么的,我早就看过了!我早就看过了!”烟雾缭绕中那张震惊与痛心交汇的脸,至今在午夜梦回时一点点啃食她的心脏,“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懂啊!是我不要她的,是我不要她管我的……她已经不会理我了……”
师绘泣不成声。
额角忽地一疼。
她稍稍停止抽泣,疑惑地张开红肿的双眼。
郁景弹了一次还像不过瘾,再次屈起手指攻击她的脑门。
“说到底就是你以为人家不理你了,又没出息地不敢道歉,就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跑去学坏?”郁景长叹了一口气,“而且还敢在我这个坏蛋色狼面前哭得打嗝,该说你胆大好还是该说你没心眼好?”
欸?
怎么回事?
方才哭得太酣畅,以至于眼下喉咙一抽一抽地好半天问不全一句话。郁景见状失笑,弯腰又弹了她的额头一下,“吓着你了?”
师绘眼泪汪汪地直摇头,见他没反应,过一会儿又怯怯地点了点头。
郁景被逗笑了。
“有些时候,不要相信眼睛,也不要相信耳朵。”他伸出大拇指反手指指心口,“只有这儿才是永远值得相信的。”
回程时车速慢了许多,也变得平稳了。一个漂亮的转弯,车子准确地停在楼道口。
师绘跳下车,摘了头盔还给郁景。
少年笑着,冲她摆摆手,算作道别。然而师绘往楼道中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那个……”她闷着脑袋,咬了咬下唇,许久才下定决心似的道,“谢谢。”说完,不等郁景有所反应,便低头钻进了楼梯口。
夜风拂过小区中高大繁茂的常青树,沙沙的枝叶摩梭声蔓延成潮水,充斥耳廓。路灯泛着淡淡的橙黄,为这个寒冷的冬夜抹上了些许暖色。郁景打了个呵欠,懒懒地伏在车头上,抬脚朝某个方向一踢小石子。
“浑蛋,出来!我听到你在笑了。”
阴暗的树影下有另一个人。
他随意地倚在树干上,五官间笑意未退,“我可不记得我拜托过你要做得这么卖力啊。好漂亮的安可,或者说,是早有预谋的即兴发挥?”
“闭嘴,等你哪天还了这人情再来说废话。”郁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轻嘲,“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多管闲事了?”
“彼此彼此。”路和直起身,回以同样意味深长的笑容,“说的还不就是……朋友义气嘛。”
那些过往的悲伤,留下了痕迹的或是没有留下痕迹的,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下一个路口会有人在等我,会朝我伸出手。
然后,并肩向前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便不会再忘记带钥匙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去敲那扇门,还是害怕在门拉开的瞬间,面对门内一张张失望而悲伤的脸。
门锁轻微震动,然后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