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相信着,没有什么能比死亡更为恒久。
金钱不能,梦想不能。爱情不能,友情也同样不能。
而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那样一种东西,确确实实是存在着的。
我对你的思念,比死亡更为恒久。
烛火摇曳,映得院子里影影幢幢。
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颜乔安回到院里,顺手掩上大门。颜欢赶着回学校,而爸爸和阿姨布置完宴会便去了邻市。灭了斑斓耀眼的彩灯,院子顿时被黑暗侵蚀包裹,寂静如潮水渐渐漫上岸。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高脚杯贮着的工艺蜡烛燃得只剩下一小截,原本晶莹剔透的漂亮颜色此刻变得污浊浑厚,令人心生嫌恶。
“乔,对着蜡烛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哦。”
她一怔,蓦地抬起头。院子里一片空旷,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好好许愿的话,心愿就一定能传达出去的。”
少年低下头,眉眼微勾,墨色黑瞳中宛然流转的澄澈笑意比星芒更为璀璨耀眼。橘红色的烛火为他白皙稚气的俊秀脸庞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乔,说好喽,明年的生日蜡烛,后年的生日蜡烛,再后年的生日蜡烛……全部全部,都得让我陪你吹哦。”
颜乔安痴痴地望着烛火,意识有些涣散,“好……”
“那么来勾手指吧!绝对不能反悔哟!”少年愉悦地笑了,伸出小指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仿佛冥冥中被什么牵引着一般,颜乔安点了点头,慢慢伸出手去。
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少年的指头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乔安,你在干什么!”
是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林嘉言。
再回头,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而她方才茫茫然伸向的,只是那团烛火而已。
“怎么样,烧伤了没?”见她愣愣地不说话,林嘉言有些担心起来,抓住她的右手反复察看是否有伤痕。
“你怎么……回来了?”颜乔安喃喃道。
林嘉言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在渐渐被月色稀释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模糊。与烙刻在心室内壁上的另一张脸孔缓慢重叠,丝缕吻合。
“路和说有东西落在这儿,叫我来看--”
颜乔安打断他的话,声音尖锐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林嘉言这才发觉她神情有异,而那一声又一声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是亟待证明心中某种猜想的殷切的自言自语。他走近一步,试图劝她冷静一些。然而刚刚靠近些许,就感觉身子一沉。
他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手里已条件反射地接住对方。
颜乔安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肩窝中。
“述谣,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有冰凉的液体滑入他颈间,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颜乔安抱得很紧很紧,身躯微微颤抖,仿佛一放手他便会消失不见。
林嘉言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拍拍女生的后背,于心不忍地唤道:“乔安……”
假如他可以的话,就帮她将幻觉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吧。即便仅仅是如此,也能让他稍稍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颜乔安身体一僵,随即一把推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瞪大了眼,死死盯着林嘉言颈间的伤痕。
“乔安……述谣他不会叫我乔安!他不会这么叫!”
颜乔安失控地大喊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乔。
最爱看那少年在日光下仰起头,满脸尽是纯然的笑,张口便是这轻轻柔柔的一声。
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她颓然跌坐在地。
没有人能够替代他。连梦境也不能。就算长了一模一样的相貌又怎样?就算有着一模一样的嗓音又怎样?没有人能替代他!没有人!
“你走。”
林嘉言担忧地望着她。
“不准用这种讨厌的眼神看我!我叫你走!快走啊!”
不要用与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朝我露出悲悯的眼神。
算我求你了,不要让我在这个时候看到你。
就算是多了一道丑陋的伤疤,你与他还是那么像,那么像。
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你再待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些什么!
求你快走,快走。
空无一人的院落中,颜乔安环抱膝盖,痛哭失声。
唯有葡萄藤与月光静静伴着她。
“述谣,白驹过隙是什么意思?”
“白驹过隙啊……就是白马从门缝里一下子跑过去,形容时间过得很快的意思吧。”
你于我的生命如白驹过隙,不过刹那而已。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横亘两人之间的无形屏障,冰冷且坚硬,无法穿透且无法跨越。
而这道屏障究竟是由谁铸造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错究竟在谁?
不懂,真的不懂。也许他们都没错,也或许他们都错了。而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这么做,是否真的正确。
老师宣布放学。秦锦秋快手快脚地整理好桌上的杂物,低头收拾了书包,沉默地站起身。自始至终没有与身旁的路和说一句话。
往常的这个时候路和该是在毫无顾忌地大打瞌睡的,而她会在下课铃打响的瞬间一脚将他踹醒。可她今天没有这么做。
路和依旧大喇喇地趴在桌面上。但她知道,他醒着。
秦锦秋站起身,许久,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路和有所反应,她便闷头小跑出教室。
气氛压抑得让人难受。
自那一天起,事情便如被拦腰截断般没了下文。她找尽借口不与路和独处,捂紧双耳固执地听不进任何解释。她不想听,也不敢听。路和是林述谣生前的挚友--她怀疑林嘉言,怀疑颜乔安,怀疑颜欢,但从来没有想过,还有这么一个人,打一开始就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令她想来便暗暗心惊。
进了十一月,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刚过六点,道旁的街灯便渐次亮起,流光溢彩的霓虹令星芒也黯然失色。
拐过一个路口,秦锦秋顿了顿脚步,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与家相反的方向。
来新台一年多,她还从未有空好好地逛一逛这座城市。夜风起了,清凉舒爽,正适合让她的头脑冷静冷静。这样的夜里,再适合排解心中的烦闷不过。
听班上的女生说,城西新开了一家地下商场,里面有不少可爱的小店铺。
随性地定下了目的地,她拽了拽书包带,慢慢地走着。
新台市说来繁华,住宅区与商业区之间却有着明显的分界,彻夜喧嚣的也就那么几块区域而已,更多的地方沉眠在安宁而静谧的黑夜中,不言不语。穿过宁静的住宅区,她竟隐隐有种错觉,这儿的一切,与松风镇并没有什么不同。
却也仅仅是错觉而已。
再走过一条街,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彻底打破了夜色的宁静。秦锦秋穿行其中,暗叹这里的亮化工程之豪华。相较之下,松风镇那么几根沿河的小彩带便显得小家子气了。新开的地下商场入口设在步行街西端,恭贺开业的花篮摆了很长一段,十分惹眼。
秦锦秋蓦地停下了。
在商场门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很冷了,对方的短裙小马靴看得她情不自禁打起哆嗦。这样夸张的打扮,在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
师绘。
距上一次见面已经很久了,她的穿衣风格看来又成熟不少,远远看去睫毛上方还有淡淡的紫色眼影,伴随着眨眼的动作和角度的变换闪着若有若无的亮光。她在商场门口徘徊着,神情有些焦虑。
时候已经不早了,她在这儿干什么?
一时好奇,秦锦秋侧身躲进了一旁的电话亭。再探头看时,师绘似乎已下定了决心,转身踏进了商场大门。
秦锦秋犹豫了一下,悄悄跟上去。
一下电梯她便后悔了--这并非她以为的明净亮堂的超市卖场,走道两旁的小铺子低矮杂乱,商品看来也相当劣质。人倒是不少,女孩子多半与师绘一般打扮,骄傲地展示自己形状姣好的小腿。秦锦秋觉得自己一身校服在这儿简直不伦不类了。
“看,那个人,是颐北的……”
隐隐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前方,师绘已经走得很远了。顾不得身后的指指点点,她忙加紧追上去。越想越觉得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眼下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师绘不管了。
走道的尽头是一家桌球馆,里面光线昏暗,瞧不真切。一名说不上年龄的酒红色卷发的女生倚在门前抽着烟,时不时眯起眼吐上一两个烟圈,姿势老练而媚惑。秦锦秋皱了皱眉,觉得她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师绘迎上前去,与那女生说了什么,对方笑起来,顺手掐了烟,领她进了馆里。
秦锦秋这才想起那张脸--妆容精致,神情不驯,与其说是漂亮,倒不如说有种迫人不得不臣服追随的魅力--颐北高中公告栏上的常客,老师心头的噩梦,陆雪野。
厚重的暗绿色天鹅绒帘幕垂下来,令她无从窥见内部。
秦锦秋倒退了几步,转身飞奔。
第一次发现地面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奔进地下商场入口前的电话亭,摸索着拨通了师织的电话。
电话很快便通了,师织似乎还留在图书馆自习。秦锦秋三言两语说明了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你要来吗?还是我先进去看看?”想到那漆黑的、仿佛会将人吞噬般的洞口,她头皮不禁一阵发麻,口吻也有些急切。
出乎她意料的是,师织的反应竟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阿秋……”沉默了很久,师织才开了口,嗓音沙哑,“这件事,就当做没看到吧。”
秦锦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地反问道:“你说什么?”
“不用管她了,我已经……不想再管她了。”
“为什么?对方可是陆雪野,你隔壁班的那个陆雪野,那个差点杀了人的陆雪野!师绘是你妹妹,现在你说你不管她?!”气急攻心,秦锦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抓着话筒大吼。
师织久久不语。
就在秦锦秋狐疑通讯是否中断时,耳边传来轻笑。
像是无奈,也像是自嘲。
“就算我去了,也只会被说成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而已。”
秦锦秋一愣,听出了蹊跷,正迟疑着该不该问,却见正对电话亭的商场出口处,师绘跟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出来了。
那男孩子长相颇英俊,但她见惯了林嘉言这一类的温和清俊型,便不由觉得这人带了几分邪气。霓虹一闪,映得他耳畔有什么东西熠熠生辉。秦锦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枚十字架形的耳钉。
他俯在师绘耳边说了句什么,师绘扑哧笑出来,朝他伸出手。那男孩子任由她挽住,指指步行街的另一个方向。师绘点点头,嘻嘻笑着跟上去。
短裙层层叠叠的蕾丝边在夜色中划出俏皮而诱人的弧线。
秦锦秋慌忙说了句“再打给你”便丢下话筒奔出电话亭。然而她与师绘顶多算有过数面之缘,贸然冲上前去不免显得唐突冒失。而那男孩子不友善不正经也只是她的主观判断,无法作为她带回师绘的理由。
纵然紧紧盯梢,却也只能在一旁急得跳脚。
“我说你啊……”忽地肩膀一沉,“正义感过剩也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秦锦秋一惊,回过头,路和正搭着她的肩摇头叹息。
过分的诧异让她一时间忘了他们正在冷战中,愣愣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和避而不答,朝着师绘和那男孩子的方向啧啧道:“几天不见,那家伙的喜好朝着危险的方向去了啊。那小妹妹初中还没毕业吧?”
秦锦秋愈加混乱了,“你认识他?”
路和“呵”地轻笑了一声,“总之,交给我就行啦。”
望着他的背影,秦锦秋忽然想起--她并没有说清事情的始末,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
路和还未走近,那少年便已发现了他,熟络地摆手招呼,迎上前来击掌,看来颇有些交情。路和指了指师绘,又指指身后,对方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过来,发现了秦锦秋。视线相交的瞬间,他扬起唇,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而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锦秋被他笑得脊背生寒,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那少年收回视线,朝路和比了个OK的手势。路和笑眯眯地拍了拍他肩膀,向怔在一旁的师绘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来。
“你是师织的妹妹?”听了秦锦秋的介绍,路和大感吃惊,“看不出来啊。”
秦锦秋踩了他一脚,警告他别乱说话。路和闷哼了一声,识相地闭嘴。而师绘的目光已经有了些复杂。
“你姐姐……在担心你,让我带你回家。”秦锦秋试图组织合适的词句来缓和气氛。
师绘撇过脸,嘀咕了一句什么。她说的是--“多管闲事”。
那语气是嫌恶的。
秦锦秋回想起方才电话里师织所说的,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天色已晚,路和见她要送师绘回家,自然也跟了上来。三人沉默地走着,师绘也不指方向,似乎有心等着看笑话。好在秦锦秋对师家的位置依稀有些印象,多绕了两个圈子,总算找对了地方。
“等等。”
秦锦秋冷不丁喊住了默不作声准备上楼的师绘。
对方回过头来。
“今年过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回过桑野?”
师绘有些诧异,但随即冷下脸来,一字一顿地道:
“这与你无关。”
师绘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夜风变得急了,呼啸着撞击耳膜。秦锦秋回过神来才发现,只剩下她与路和两个人了。
路和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郁景那家伙,莫名其妙让我背了个大人情啊。”
“你们……认识?”
郁景。秦锦秋默念着这个名字。路和虽然平时也吊儿郎当,上课爱打瞌睡,老不及时交作业,但他也只是懒散而已,与郁景是绝对不同的。为什么路和会与这种生活在暗处的少年有所交集?或者应该说,为什么路和也会出现在乌烟瘴气的地下商场?
她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嗯。”路和简单地应了声,显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秦锦秋也不再追问。空气再次凝滞冻结,沉沉压在心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路和慢下脚步,开口唤道:“阿秋……”
秦锦秋身子一震。
“不要再躲了,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满天星辰连成浩渺无尽的长河,在看似宁静的夜色背后汹涌向前、奔腾不息。
走到了平日放学时两人分手的十字路口。到了这儿,秦锦秋向左,路和向右,往后的道路再也没有交集。
红灯闪了闪,转绿。
秦锦秋咬了咬唇,垂下头,低声说:“就到这儿吧……再见。”
说完,她也不敢看路和的表情,转身飞奔而去。
总有一些东西,是该值得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