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宁静悠长的前奏渐渐安抚了躁动焦虑的心。他这才发现,方才他随手换上的铃声竟是《Evergreen》。这绝妙的偶然让他失笑。
听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拿起手机。是未知来电,在三更半夜不免显得诡异。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按下接听键。
接起后电话那头却无声无息,寂静得让他怀疑起通讯是否出了故障。又等待了几秒,他迟疑地开口:“请问……哪位?”
还是没有人说话,耳边却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虽然只是低不可闻的零星几声,他还是敏感地听了出来,“阿秋?”
对方抽了抽鼻子,“嗯……是我。”鼻音很重,显然已经哭了很久。
林嘉言心里一揪,“阿秋,怎么了?”
秦锦秋哽咽了半天。少年担忧急切的询问击溃了她硬撑出的坚强表象。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要我回去,她说……她说青柏巷……青柏巷要被拆了!”
假如时针能够倒回的话,重现的也只是疼痛而已吧。
“要是能一直这样牵着手就好了。”
“永远都不要放开。”
“不要哭了”。
在最后的最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无言地俯下身,轻抚着那双安然阖上的、再也不可能睁开的双眼。
从此只能以回忆与想象填充梦境。
到达松风镇时已近中午。走得匆忙,没有什么行李。林嘉言再自然不过地替秦锦秋拎起随身的书包,跟在她身后下了车。
从镇中心沿着河道一直往南走,经过松风中学,再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青柏巷。
怕她着急,林嘉言本想打车。但此时秦锦秋的表现倒不那么急切了,脚步拖拖拉拉,不知不觉落后了很远。林嘉言尽量配合她的步伐,但还是不得不走上一段路就停下来等待。
“住户都还没搬走,拆迁也不会这么快的。”他于心不忍地安慰道。
“可、可是……”秦锦秋咬了咬唇,不知为何竟有些愤怒,“暑假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新台市一家工厂被政府勒令外迁。计划组最终在松风镇圈定了青柏巷及附近的一大块地。而一直希望提升松风镇经济水平的镇政府自然对这次产业转移持乐观态度,很快下发了拆迁文件。而那天,刚好是颐北高中开学的当天。
毕竟是自小长大的地方,他的心中也五味杂陈,于是一时沉默下来。他一直默默地走在秦锦秋身边,偶尔驻足等待,神色没有丝毫不耐。气氛安详静谧得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人在午休时间偷偷溜出校门,肩并肩地走回家去。
那从今往后也许再也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青柏巷口挤了大堆的人,为首的一个戴着安全帽,正高举双臂指挥着什么。听到轰隆隆的发动机嘶鸣声,两人同时止住脚步,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几辆巨大的卡车缓缓驶出。秦锦秋愕然地看着,蓦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青柏巷人最引以为傲的几棵老树。
她是认识的。其中最大最大的一棵,本是长在林家院子里。从一岁到十五岁,每年夏天的夜晚,她都会大喇喇地霸占那棵树下唯一的躺椅。林嘉言小时候是可以与她窝在同一张躺椅上的,等大了一些,躺椅再也无法承担两人的重量,他便搬张小凳坐到一边,也不生气,静静看着她伸懒腰打呵欠,露出温和的笑容。那样的笑容会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包容和宠溺着的。他们在那棵树下一起看星星、吃西瓜、捉流萤、讲八卦,倦极便歪头睡去,睡到天边泛白、衣摆掀起露出肚皮也毫无察觉。那棵树,陪了他们很多很多年。
记忆中它一直是那么高大的,如同一位值得钦慕与仰望的沉默的老者。曾有一段时间她痴迷于爬树,但惟有它,无论努力多少次也攀不到枝头。
可那曾高不可攀难以企及的枝头,如今死气沉沉地垂在车尾。随着车身的震动,枝叶扫起阵阵尘土,曾经碧绿青翠的树叶变得残破肮脏。
“这几棵树是要移到新台市政府前面的吧?”
“作孽哟,到了那儿怎么养得活!”
“还不是那些官老爷……”
拆迁组工作人员的私下议论让她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林嘉言看着她强作克制,不禁觉得心疼。然而他也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
“喂,那边的人,快闪开快闪开!”
许是他们拦住了卡车的去路,开在最前端的司机用力按着喇叭,扯开嗓门大叫。尖锐的鸣笛声划破青柏巷的宁静,让人耳骨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仿佛燃着了导火线,秦锦秋一个跨步就要上前拦车。林嘉言心里咯噔一下,眼疾手快地钳住了她的双臂。
明知敌不过少年的力气,但她还是不死心地拳打脚踢。林嘉言闪避不得,也挨了不少下。
“放开我!这些假公济私的恶心家伙,赶他们回去!赶他们回去!好好的巷子为什么要拆!”
脸颊冷不防挨了一肘,林嘉言疼得倒抽一口气,但还是不放手。
“阿秋,你冷静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现在你一个人怎么跟他们争!”
但秦锦秋好似急昏了头般,丝毫听不进他的劝说,“他们要拆了你的家啊!那是你家!你以后回来要怎么办!不对,那你就没有理由回来了啊,你得一直在新台……我讨厌新台!我讨厌那个地方!”
林嘉言怔了怔。
他的家。
是了。松风镇才是他的家。这里有人盼着他回来,有人真心地期望着他的存在。这儿才该是他的家。
为什么会忘了呢?
他手里松了松。冷不丁失去了钳制,秦锦秋反倒愣了一会儿。但随即,林嘉言用力地扳过她的身子,低下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双瞳是如墨般的纯黑,其中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认真让她心跳忽地乱了一拍。
“那么,就交给我吧。这一切,交给我就好了。”
回到了松风镇,秦锦秋是必须回家去的。拆迁之事令青柏巷中人心惶惶,见了他俩,邻里尽管也表现出高兴,但气氛却明显地沉重着。婉拒了去秦家吃午饭的邀约,林嘉言在秦家门口与秦锦秋道别。
“下午我再来跟秦妈妈和阿婆打招呼。”
以为他坐车疲累,秦锦秋不疑有他,摆摆手道声午安就转身进了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林嘉言唇边的那抹微笑骤然消失。
再走两三分钟就到家了。虽然半年无人居住,屋子却很干净。他环顾屋内,在墙角发现了一把形状怪异的大扫帚。
那把扫帚是秦家阿婆最自豪的发明。
想必这半年里,常常有人来这里打扫吧。秦家,也是留有这里的钥匙的。
假如这个单纯可爱的地方消失了,她会哭吗?
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停在那个突兀的大坑边。不少泥土向外翻起,落在外沿的石板上,弄得满地狼藉。可想而知那些人是多么粗鲁地将树连根拔起。
他几乎可以想见,当这条巷子最终化为废墟时,她会是如何地泪流满面。
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为了他。
“……傻子。”蹲下身,轻轻触着翻撒在坑外的泥土,他低声叹了口气,也不知说的是谁。或者,其实并没有说谁,只是单纯地慨叹而已。
随意地坐在门槛上,他翻开手机,点开通讯录。光标停在最首位的号码上--那个电话,是当初回到新台后才存上的,而那两个字眼,时至今日他仍感到陌生。
许久,拇指微微用力,按下了通话键。
屏幕上,箭头将两个小点迅速联结。他将手机贴到耳边,毫无意外地听到了单调的嘟嘟声。
那个人喜欢古板严谨的东西,即使在彩铃盛行的今天,也不屑于掺上一脚。
响到第八声,电话终于接通了。
那头传来的却是甜美但冰冷机械的女声:“您好,林总正在会议中,请问您是哪家公司的代表?”
“吴秘书是吗?我是林嘉言。”
对方一愣,随即连声道歉:“对不起,这支手机没有存您的……”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林嘉言打断她的话,“会议几点结束?”
对方迟疑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想……您四点以后再打来会比较合适。”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
合上手机盖,他将头靠上门框,看着天空出神。高高的院墙在寥阔无际的晴空下也显得分外低矮起来。在新台,是看不到这样的天空的。
我喜欢松风镇。
曾经有一个人,与他肩并肩地坐在门槛上,眼中的纯然笑意比日光更为璀璨耀眼。
这儿有哥哥,有哥哥喜欢的人,还有这么这么漂亮的天空,我最喜欢这里了!
终于等到四点,他再次拨通那个号码。这次倒是很快被接起了。
“林博宏。请问哪位?”
他的呼吸顿了顿,生涩地唤道:“……爸。”
“林嘉言?”林博宏的声音沉了下去,“什么事?”
“我现在在老家……青柏巷要被拆了,这件事……能不能阻止?”
“青柏巷?!你又回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快给我回新台来!”对方音量骤然拔高,显然相当不悦。
“可是……”
“没有可是!我告诉你林嘉言,那个地方,就算没有政府的拆迁令,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对它动刀的。害死了述谣的地方,还是早早消失的好!”
话语中显而易见,对方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却选择了观望。
“爸--”他还想说什么,但耳边却传来急促而单调的嘟嘟声。
对方挂断了电话。
内心一股无力感迅速上涌,他紧紧闭起眼,第一次深深地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其实,他早知这个电话无法改变什么,但潜意识里仍希望父亲能做些什么。在父母的心中,他与这条巷子一样,是无法饶恕的存在。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以为是风,他倏地睁开眼。然而,门边站着一个人。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但从对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所听到的,绝不仅仅是零碎片段。
林嘉言站起身,隐隐觉得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正要开口询问,对方却已攀上他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喊你回来的!你不用去委屈自己求别人,你好好地住在新台就好了……我不该拖你回来的……”
林嘉言心口一颤。许久,他扬起唇角。那是一个比暮色更温柔的笑容。
他轻轻环住她,仿佛拥着举世无双的珍宝,那么温柔而又小心翼翼。
“假如你撇开我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他伸手揉了揉秦锦秋因为奔跑而翘到脑后的乱发,低声道,“别哭了,这个地方,我会保护的。阿秋,你也一样。”
假如还有更美的场景,那一定是在做梦吧。
我看到了光亮,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那光亮由某一个微小的点向外扩散,荡开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就像你曾经温暖而柔和的目光。
我伸出手去。
触摸到了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