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谢光沂的电话时,车子才刚刚启动。
“你们已经在往新台走啦?”那头声音很嘈杂,谢光沂不得不拉大嗓门,“事情结果怎样?”
“说要保留松风镇的古建筑,所以说服对方放弃了青柏巷这块地,改把工厂设在郊外。”
事实上,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逗留松风镇的期间,他几乎也要以为拆迁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余地。然而松风中学一位名叫尤瞻的学长从自家旧书馆里筛选出了所有与青柏巷有关的地方志,一条条列到拆迁组负责人面前,之后又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辩论,才得到了政府对青柏巷文化价值的认同。对那名学长,他满心佩服。
他完成了他所无法完成的事,佩服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感激。
“哇,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过年过节我可没老家可回了。”谢光沂夸张地啧啧叹道。随即她听出了林嘉言刻意压低的嗓音,忍不住打趣:“阿秋在你旁边?睡着了?”
“嗯……”视线落到身边的女生身上,林嘉言的目光变得柔和,“她累了。”
“难怪,之前她还哭得跟天快塌下来似的。”似乎被谁催促着,谢光沂只得说,“那我先挂了,放假再回去看你们两个小朋友。”
松风镇与新台市之间新修了一条高速公路,其间有一段线路高出地面很多。青葱碧绿的农田成为被俯视的对象,间或一两口小池在日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视野开阔而一望无际,湛蓝天幕仿佛是倒悬的画布,丝缕奶白色溢开来,成为了一幅绝妙的抽象作品。
车子转过一个弯道。秦锦秋身子一歪,脑袋磕到林嘉言肩膀上。但她睡得相当沉,对此浑然不觉,还又凑近了些,往他怀里偎了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好眠。
林嘉言哑然失笑。低头望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似乎有某个角落渐渐软化。看着她的时候,好像总是会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心情也会变得轻松。真是个神奇的家伙。
见她睡得安稳,林嘉言也不禁感到些困意。神经紧绷了好些天,骤然间松了弦,反倒觉得心口空落落的。
算了,睡吧。
他微微扬起嘴角,也闭上眼,不多时便进入梦乡。
车厢有节奏的轻微颠簸成为了绝佳的催眠曲,乘客们的小声交谈也渐渐平息。司机调低了音响的音量,舒缓的乐声在狭小空间内静静流淌,如潮水一波波冲刷耳廓。气氛安宁而静谧。
林嘉言睡熟了,因此没有注意到,本该沉眠的秦锦秋此时倏地睁开了眼。
她直起身,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是枕在对方肩膀上的。歪着脑袋太久,以至于脖子有些酸疼。
端正坐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脊背,意识渐渐回笼。秦锦秋偷偷瞄着林嘉言的睡颜,神思忽然有些恍惚--有多久没看到他睡觉的样子了呢?他的睡眠似乎总是很浅的,即使是一同在院井里打瞌睡,他也总是迟睡先醒的那一个。而他醒了也不爱叫醒自己,反倒感到有趣似的看着她,以至于她每每睁开眼总能从极近距离处发现他兴味颇浓的双眸,搞得她受惊不小,连连担心自己是否有流口水生眼屎等等不雅行为。
他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林嘉言单手支着下颌,头微微低垂,刘海滑落,覆盖住了轮廓秀气的眉毛。望着眼前面貌清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圆润可爱的小男孩。奇妙的是,尽管过了这么多年,记忆中与他有关的每一个影像都依然明晰。
它们将被永久地珍藏。
秦锦秋静静地望着他微蹙的眉心,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伸手为他抚平那一道褶皱。然而她只是叹了口气,强压下那种渴望。尽管青柏巷之事已圆满解决,她的心口仍压着一块大石。
先前与颜欢的一段对话,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松风镇以前,不,还要更早一些。在南景开学的前几天,她曾避开谢光沂私下里去找过颜欢。其实那并非不能被表姐知道的对话,但没来由地,她不想牵扯上旁人。而对方似乎早知道自己会被找上,爽快地答应了邀约。
尽管从表姐无限循环的絮絮叨叨中她对颜欢其人已无比熟悉,可一旦面对本人还是不免紧张。
相较之下颜欢就要自在许多,招手替她点了一杯拿铁,温温的咖啡香安抚了她紧绷的情绪。
他们约在颐水路口一家名叫“Dream Catcher”的咖啡店见面。
Dream Catcher,意为“追梦人”。
店子布置得简明而温馨,茶色系的装饰,朝街的巨大落地窗纤尘不染,窗旁的三脚架钢琴被夕阳的余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金色。琴凳上凌乱地摊着几本琴谱,看上去却像很久没被人翻起了。无人弹奏的钢琴,在暮色中隐隐透出一种无从诉说的寂寞。
“这家店开了很久了。”见她瞧得出神,颜欢笑了笑,“述谣和乔安的秘密基地啊。”
两个敏感的名字牵动了她的神经,秦锦秋蓦地抬起头。
颜欢还是淡淡地笑着,那笑容里有种旁观并洞悉了一切的平静与悲凉。让她--想起一个人。
她一定还在哪里见过这种笑容。
在哪儿呢。
“你想问的,就是述谣和乔安的事吧?那还是得从这家店讲起了。”
颜欢的嗓音与林嘉言有些相似,清冷,沉静,但要更柔和一些。这样的嗓音,很适合来讲故事。
“我来到这儿,是十一岁时的事情,那时候乔安九岁。而她与述谣,在更久更久之前就认识了。”
秦锦秋一怔,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青梅……竹马?”
“算是吧。你和嘉言的事我听小光说过,很像,对不对?”颜欢食指无意识地叩着杯沿。这个时侯店里几乎没人,他俩似乎是仅有的客人了。无限接近寂静的空间里,颜欢清冷的嗓音静静回荡着,“乔安从小就是个戒备心很强的孩子,因为出生在单亲家庭,所以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保护自己。颜叔事业做得很大,乔安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呆着。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据说遇见述谣之前的她非常孤僻,简直是自闭了。”
“就算现在这样也……”算不上外向啊。秦锦秋试图去想象小小的颜乔安独自待在空旷的大房子里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好可怜。”
“这话可不能被乔安听到,她自尊心强着呢。”颜欢摇了摇头。顿了一会儿,他兀地问:“你能分得清述谣和嘉言?你觉得他们哪里不同?”
秦锦秋倒真被问住了。
细细回想起来,第一次在林家见到林述谣的照片时便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林嘉言”。往后一次又一次愈加坚定这个认知。然而,判定的依据究竟在哪里?
对了,是那傻傻的、钝钝的、心无城府的……
“笑……”
秦锦秋低声说。
颜欢举杯的手在半空停了停。
“林述谣笑起来让人觉得很……”她蹙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总之,言言不会那样笑的。”
“很傻气,很单纯,很迟钝?”颜欢自然地接过了话头,替她补完了残缺的语句。
明明都不是褒义词,但却听不出任何贬低的味道。
或者,应该说,就是那样的感觉。
秦锦秋迟疑地点了点头。
“不用担心,认识他的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乔安大概是骂他笨蛋最频繁的一个。”察觉到她的顾虑,颜欢微笑着打消了她的不安,“这家伙活了十五年,还是单纯得像张白纸一样,若是没有乔安盯着,不知他会把自己搞丢到哪里去。”
“听起来……他俩很般配。”
“与其说是般配,倒不如说是互补吧?述谣得要乔安这么精明的人看着才行,而他,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乔安全心信任的人。”
也许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忽然变得沉重起来,秦锦秋也不禁坐直了身子。
“唯一一个?”
“乔安三岁之前住在美国,国外对单亲家庭的态度很公平。而你也应该明白,国内,这里,并不是。这之间的落差是很大的,大到能让一个没有精神支柱的孩子崩溃。”
秦锦秋沉默下来。这段往事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因此她选择聆听。
“好在,在事情变得无法挽回的时候,她遇到了述谣,就在这儿。那时候的细节我也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因为述谣是个很容易被别人接受的人,没有谁能对那种笑容有抵抗力的。”
那种心无城府的笑容,简直能让人相信这个世界是暖色的,是完全温暖而美好的,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即将来临的每一个明天,都是晴天。
“述谣单纯,看起来有点傻,但他并不愚蠢。他很敏感,要我来说的话,对于某些事情他看得其实比谁都清楚明白。所以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突破了乔安的防线。”
秦锦秋诧异了,“你也不知道?”
“那是他们的秘密。”
有些秘密,是不必说的。有些秘密,是不能说的。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旁人永远无法窥见。
“我想,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颜欢说,“述谣死后,乔安接受了一年的心理治疗。”
秦锦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心理治疗……为什么?”
“在得知述谣死讯的那晚,她曾一度陷入疯狂的状态。证据就是嘉言肩上的那道疤。”
那根撑起她全部精神世界的支柱轰然倾塌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逼人疯,逼人死?
然而,为什么心里仍然感到不踏实?为什么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
“林述谣的死,和林嘉言有什么关系?”
颜欢收起了面上惯有的淡淡的笑。那种神情,说是严肃却又不太准确,更像是旁观者的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事情,不该由我告诉你。”
他说得坚定,不容人再做纠缠。可秦锦秋犹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么……林述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她的错觉。
颜欢又一次笑了。不是礼节性的淡漠笑容,而是发自心底的温柔微笑。
“像矢车菊一样的人。”
他说。
进入初三后,早读课提前到六点半开始,晚自习则成为了强制性的措施。这样一来便微妙地错开了初一与初二学生的上下课时间,走在校园里总觉得周遭格外空旷。
晚上九点半。
师绘矮下身,无声地收拾好书包,将它紧紧抱在怀里。
讲台上,坐班的任课老师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离开教室。下课铃也在同时打响。
师绘哐当拉开椅子,在班上其他同学还未回神之际抱着书包飞奔而去。
走廊上还没有人,她跑得毫无阻碍。这一路都没有灯,黑暗中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撞击耳膜,震动耳骨。她跑得气喘吁吁,仿佛身后有什么正追逐着。可那里没有人。
只是空旷的走廊而已。
她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自己荒谬的行为。
落荒而逃。
她后悔了。
说是愧疚也好,说是害怕也好,她已经开始后悔跟江蕾和陆雪野扯上关系了。
这种感觉,从那晚自师织手中接过钥匙后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之后就没有再参加过小团体的聚会,江蕾来班上找过几次,也被她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避过。听同桌说对方提及晚自习下课什么的,横竖觉得不安,于是一连几天放学铃未落便狂奔出教室。
不知所措。
她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来结束这种荒唐的状况。
跑出教学楼,她慢下脚步。前后寂静无人。她松了一口气,平复呼吸,拖着步子往学校车棚走去。学校到江蕾一行人常去的网吧与她回家的路之间有一小段重合,担心会发生偶遇之类的状况,因此她最近都改骑单车了。
车棚里的灯最近不太灵光。她打开钥匙圈上的小手电,摸索着走进棚里。夜风倒灌进衣领,脊背一阵凉飕飕的。这才感觉到阴森恐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跑起来。
手电筒的光亮圈定了一小片区域。随着她的跑动而摇摆不定。
蓦地,光亮划过了什么东西。
她手一抖,手电掉落在地。
弹起了几下,最终落在另一个人的脚边。
“总算找到你了。”陆雪野弯下腰,唇边噙着暧昧不明的笑,“晚上好呀,小朋友。”
师绘张了张口,大脑一片空白,“你、你怎么……这儿……你怎么进……”
“门卫算个什么东西,没有我陆雪野进不来的地方。”她向前跨了一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分外清脆响亮。师绘这才发现,她的背后还有人,并且都不是陌生的脸孔。
“别看了,我们这圈子里比较固定的就是这么些个,大家关系可好着呢。”陆雪野搭上她的肩膀,“不过呢,我们最近都有些生气,今天实在是气不过,所以就一起来了。小朋友,知道我们为什么生气吗?”
面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师绘只觉得手脚发冷。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挤出“不知道”这三个字的,只看到陆雪野扬起勾画细致的唇,呵地一声冷笑。
“因为啊,不识抬举的人,可是非常非常讨厌的。”
师绘突然发现,陆雪野身后的一大伙人里,少了江蕾的影子。
“小蕾那么赏识你,你却横躲竖躲,你说这该不该呢?”
陆雪野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咄咄逼人。师绘退得背靠栏杆,动弹不得。
“惹我的家伙,我通常都是不计较的。但若是惹了小蕾,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咯嚓一声,她拨开打火机的金属盖,橙红色的火苗在黑夜中闪烁跳跃,映亮了陆雪野远比同龄人成熟老练的面容。师绘四肢僵硬地呆呆望着她,不知她想做什么。
陆雪野将手伸进口袋。
师绘吞了吞口水,视线紧跟着她的动作。
一包烟。
她掏出了一包烟。
粉红色的外壳,意外的精致可爱。陆雪野从中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又抽出一支,递到师绘面前。
“这烟是我刚搞到的,瞧,烟嘴是心形哟,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喜欢的吧?”
她的语气比方才柔和不少,但其中似笑非笑的味道让师绘不敢放松戒备。
“这、这是在学校……”
“你雪野姐在这儿,怕什么呢?”陆雪野柔声道,摆明了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这烟确实小巧可爱,比起一般的烟来更纤长,白色外壁,淡粉色的心形烟嘴也的确很有吸引力。师绘咬了咬唇,硬着头皮伸出手去。
只这一次。打发了她们,就好了。
只再抽这一次。
烟草味在唇齿间弥漫开的瞬间,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厌恶的究竟是烟味,还是懦弱无能的自己?肺腔好痛,头晕,想吐,然而陆雪野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她不能表现出真实的想法,只能佯作享受地眯起眼,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以此掩饰腹中的翻江倒海。
陆雪野哈哈大笑起来。
“不赖,真不赖。”她的心情不知为何蓦地转好,阴狠森然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绘愣了一秒,烟气岔进了气管,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更让她错愕的是,陆雪野竟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跟小蕾作对,就是跟我作对。记住了这一点,我就能让你在这个圈子里混得很开。”
师绘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她知道,事情再一次朝与她所期望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去了。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它会让曾避之不及的东西成为呼吸般理所当然地存在,会让你曾想紧抓不放的过往渐渐从生命中淡去痕迹。这并非我们所期望的,然而,它确确实实是主观的行为。
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
将与你有关的一切啮噬殆尽。
陆雪野将几张钞票丢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等找零,便径直拉开车门下了车。
师绘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江蕾紧随其后,一边絮絮地抱怨着:“太浪费了!下次不准不等找零钱!”
这老妈子似的训斥竟然没有惹来陆雪野的反感。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作反驳。
师绘大感惊奇。事实上,从第一次见到陆雪野和江蕾,她就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尽管陆雪野要更大一些,看起来也更老练成熟,但事实上似乎总是江蕾在管着她。
但这也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吧。
师绘摇了摇头,甩走头脑中多余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