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会是她的。师织不会这样懒散地倚在门上,一只脚还不耐烦似的打着拍子。她总是那么端正有礼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她惊慌失措是什么模样。
除了那一天。
而现在,她只怕已不屑于理会自己了吧。一个学会了抽烟与顶撞校领导的不良少女,不会是师织的妹妹。
直至走近了,师绘才看清那个人的脸。竟是那天的大姐头,名字似乎是叫江蕾。师绘低了低头,加快脚步走过她身边。可对方显然不打算让她轻松过关,一步跨上前,挡住了去路。
“你叫师绘,对吧?”江蕾的声音很好听,尾音习惯性地扬起,带几分自负与不驯。她的头发长至腰间,微微打卷并染成了浅浅的栗色。这并非十分出格的颜色,但在她身上却添了几分迷人的气息。
仅仅是初中生。
师绘油然生出几分羡慕。当然,这不等于她认同对方的品行。因此她只是警觉地点了点头,想要快些走人了事。
“你怕我?”江蕾轻轻笑起来,“那天不是很硬气的吗?亏我还很欣赏你,这么快就让我失望可不行啊。”
她步步逼近,鞋跟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分外清脆响亮。师绘不得不退了几步,几步之后又不甘心地站稳身子。只是一晃眼的工夫,对方的脸欺近了。
“呐,以后一起玩吧?”江蕾环住她的肩膀。
师绘绷紧了身子,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她。但江蕾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钻入鼻尖。那熟悉的味道令她身子一震。鬼使神差地,她竟无法拒绝这个明知绝不能答应的邀约。
只要一点点就好,想要见到只为自己而展露的笑容。
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好--想要逃到没有那个人在的世界。
只要一次就好,想要仅仅作为自己而存在。不会被理所当然般地与那个人比较,不会作为那个人的附庸,不会因为那个人的光芒而使自己背后的阴影无限延长。
那样,大概就会觉得快乐了吧。
她从未发现,在新台一中背后还有一家网吧。
随着江蕾在建筑物间的狭小走道中七拐八绕,绕得她几乎以为自己迷路了,才到达目的地。察觉到她的困惑,江蕾大方地解释:“这里够隐蔽,公安绝对不会查到的。”
说完率先推门进去了。师绘看着门前“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告示牌,好像有点明白了,却又有点不太明白。
江蕾回过头来催促。她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低头跟了进去。
听过太多老师家长添油加醋的描述,想象中网吧该是个肮脏油腻、喧嚣杂乱的地方。而现实情况虽大体上相去不远,但要比想象的整洁许多。
江蕾领着她径直穿过大厅,停在VIP包厢门前。师绘忍不住偷偷瞧了瞧一旁的价位牌,上面的数字惊得她咋舌。
扑鼻而来的烟味呛得她连连咳嗽。
作为VIP包厢,为了保护客人隐私和追求舒适度,偌大的空间里只设了两台电脑。可这屋子中少说挤了十人,你推我搡嬉闹不休。缭绕不去的烟雾使灯光变得昏暗。师绘屏了屏呼吸,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感。
打从五岁那年起,她的肺就不大好,师爸爸还特地为此戒了烟,并尽量不让她接触烟雾。而上次赌气抽了口烟,她足足咳了一晚才缓过来。因此一拉开门她便后悔了。
当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屋内已经有人发现了她。
“阿蕾,新人?”唯一一个占据了沙发的女孩子颇感兴趣地眯起了眼。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江蕾要大一些--或许这是烟熏妆带来的错觉--抽烟的手法看起来很是老练娴熟,时不时作秀般地吐几个烟圈,引来阵阵喝彩。
江蕾将师绘向前一推,“雪野,这是给你的big surprise。”
对方扬了扬眉,等她说下去。
“师绘。”江蕾也不卖关子,然后又回头道,“这是陆雪野,不过你可得规矩点喊她雪野姐。”
听到师绘的名字,陆雪野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师这姓可不常见。”
师绘不知如何接口,江蕾就替她回答了:“她是师织的妹妹。”
似乎只是一瞬的工夫,陆雪野的目光阴沉下来。她灭了烟站起身。师绘情不自禁地缩了缩,不知她想做什么。
“雪野,不要这么凶嘛,人家跟你可是同一阵营的。”江蕾及时插话进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上次那事儿吗?”
陆雪野半信半疑地看着师绘,“你跟师织真的不亲?”再怎么迟钝也看出对方的喜恶了,师绘忙不迭点头。果真,陆雪野的表情缓和下来,“那以后就替我瞧着她点儿,有什么事儿来跟我报告。”
师绘不明所以,迟疑了一秒,怯怯地问:“报告什么?”
陆雪野哼了一声,重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没说话。回答的是不知何时坐到电脑前与人飙起飞车的江蕾:“别看你雪野姐这样儿,可货真价实是颐北高中的。她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个学生会的小子。可那小子对师织死心塌地着呢。”话头一转,她又教训起陆雪野来,“不想想卓绎那家伙是我们这种人碰的吗?脑筋不清楚了你!”
师绘渐渐理清了头绪。卓绎这人她曾听师织提过几次,也远远见过,是颐北学生会的副会长,能力强头脑好,师织相当欣赏他。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两人间有什么暧昧,大概只是卓绎的单恋吧。而且,卓绎的形象与陆雪野的确相去甚远。
令她意外的是,被江蕾毫不留情训斥的陆雪野竟然没有还口。
烟雾缭绕的房间对她的肺部伤害很大,但面对这么一群人,她也不敢要求先行离开。好不容易撑到散伙,她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就听陆雪野提议说再去打桌球。
“阿绘,你会打吗?”显然已经将师绘当做了团体的一份子,陆雪野竟和颜悦色地征询她的意见。
抬腕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师绘吞吞吐吐地推辞了一会儿,而陆雪野大概是觉得没趣,便也不再坚持。在巷口道别,大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去别处续摊了。师绘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再也瞧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的嬉闹声,才转身慢慢往家走。
学校离家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她不知为何想要步行。也许慢慢走,就能理清一些事情了吧。空闲的出租车一辆又一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偶尔一两辆慢下速度,司机探出头来招呼。她摇摇头拒绝,露出抱歉的笑容。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一会儿,这样走,不知走了多久。
到家时已经近十一点。站在门前摸了摸口袋,她心口突地一跳--早上走得急,钥匙顺手丢在鞋柜上了。
这个时侯大家应该都已经入睡了。实在硬不下头皮按门铃,师绘禁不住有些急躁起来。正手足无措间,咯嚓一声轻响,门开了。
门内站着的是师织。
她衣着整齐,目光清明,显然还没有上床。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几本书和一杯热茶,想来她方才是坐在这儿看书。
在……等自己回来?
师绘怔住了。
屋里的大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一下。她张了张口,破天荒地试图向姐姐解释自己的晚归:“我……”
师织没有说话,转身进厨房冲了杯热牛奶出来。轻轻将杯子放到师绘面前,她弯腰收拾起书本,准备回房。
“下次,记得带钥匙。”
这一句说得极平静。师绘独自愣在客厅,面对满室寂静。
本该冰凉的钥匙竟是温热的,先前不知已被人握在手心多久。
秦锦秋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时,颜乔安已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了。不知她有早到的习惯,秦锦秋有些诧异。
颜乔安也同时发现了她。合上面前的杂志,颜乔安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表姐和学长刚刚走了。”秦锦秋在桌前坐下,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你不去送他们?”
南景的军训通知来得相当早,八月还没结束,谢光沂和颜欢就不得不离开新台。闻言,颜乔安淡淡道:“我知道。反正人是会回来的。”
这话虽然有理,但多少显得有些无情。秦锦秋暗暗叹气,正要寻找别的话题,谁知颜乔安却主动开了口:“你找我出来,为的不该是这事吧?”
她问得直截了当,若再不正面回答未免显得自己优柔寡断。抿抿唇,秦锦秋定了定心思,下定决心般地道:“我想问……关于林嘉言肩上的那道伤。”因为太过紧张,以至于尾音都有些发颤。
“噢?”似乎感到有趣,颜乔安挑起了嘴角,“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她?
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是那杯红酒泼得太过刻意,也许是那通电话打得太过凑巧。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只有一个又一个几乎已不能称之为巧合的巧合。
“因为你一定知道。”秦锦秋直视着她的双眼,说得肯定。
颜乔安微微眯起了眼。
出乎秦锦秋意料的是,紧接着,她竟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见惯了她的冷淡内敛,秦锦秋不由得被吓着了。
“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么我的答案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渐渐止住了笑,颜乔安一字一句地说,“那道丑陋至极的伤疤,是我的杰作。”
惊醒时又是一身冷汗。床头的夜光闹钟显示此刻正是凌晨三点。
呼吸还有些急促。他轻轻喘了两口气,试图平复过于剧烈的心跳。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头疼欲裂。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那个夜晚。
场景被打乱重组,无数个画面无数个声音交织重叠,让他无从分辨,无从抵抗。
颈侧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晚的痛感。
他清晰地记得对方是如何掐上自己的脖颈,尖利的十指几乎要嵌进皮肉中。他明明有能力反抗,却自暴自弃地任由对方发泄怒火与疯狂,直到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耳畔对方的诅咒却依然分明:
“林嘉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女孩子本该清脆悦耳的嗓音变得锐利嘶哑。她不停地质问着,不停地质问着,乃至于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林嘉言探身摸过手机,翻开机盖,显示屏的光亮让眼皮微微刺痛。随意换着铃声,过于响亮的乐声在深夜显得突兀。怔了一会儿,又无意识地合上机盖。完全无意义的动作,却仿佛可以暂且消弭内心的不安。
他紧紧闭上眼,重重地摔回床上。
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在被拉开后会再一次毫无预警地冲来,令人完全闪避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明晃晃的银光划过眼前--轻抚着那道曾经几乎要了他命的刀痕,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忽然有种活着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