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背靠着一座小山。山不高,甚至算得上和缓。山脚下辟了几块梯田,翠生生的绿,日光倾照下水汪汪的。往上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远看去由下而上由浅而深的绿色,宛如一张倒挂的墨纸。
家里的田离山脚不远,步行过去要十来分钟。途中要绕过一汪小湖,湖中成群的野鸭总引得她呆呆地望,忘记了手中的饭盒。
“小颖,又看傻啦?再不快点的话爸爸要饿肚子喽。”
镇子里的人每每这么逗乐道。
于是她如梦初醒地跳起来,赶忙往远处跑,一边跑还不忘回头认真指正:“我是小慧,不是小颖!”
毫不在意她的失礼,对方反而感到有趣般地哈哈大笑起来。她还记得那其中有邻巷的张大伯、隔壁的王婶。虽然平日里偶尔吝啬刻薄,但现在想来,他们确实是单纯而善良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笑容。
地动山摇来得毫无预警。原本宁静和乐的山野在刹那间变得狰狞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轰鸣着、咆哮着步步逼近。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爸爸扔下禾苗朝自己奔来,但没跑几步便被土色的浪潮席卷吞噬。想要尖叫,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只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有人一把抱起她,她才稍稍动弹了一下,找回些许神智。
抱起她的人,她是认识的。那是镇里有名的跛子阿五,大家都说他的腿脚其实很好,装跛行乞只是为了不干活儿。她本是半信半疑的,但此刻阿五扛着她健步如飞,丝毫看不出残疾,惯常涎着怪笑的脸上神情严肃。她趴在阿五肩头,看着熟悉的人们一个又一个再也不见踪影,惨叫哀号冲满耳膜。她睁大了眼,眼眶绷得生疼,却哭不出来。聚集起来的泪水在呼啸的气流里迅速风干。
蓦地身子一轻。阿五被碎石绊倒,五官痛苦地扭曲着。他拼命挥舞着双手,努力做出的口型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她看懂了。
“快走--”
急促的呼吸引得肺腔刺痛。摔倒再爬起,爬起再摔倒,所经之路没有人,只有断壁残垣。熟悉的窄巷矮屋伏在碎砖石间无声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漫无目的、双眼昏花、步履虚浮。
直到一切归于寂静。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天顶。漂亮的吊灯晶莹剔透,风扇静静转动,细微舒缓的风声淌入耳廓。全身散了架般地疼,手脚被什么东西固定着,动弹不得。吱呀一声,什么人推门进来了。她吃力地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两张和善的、带着微笑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闭了闭眼,大脑中一片空白,“慧……慧……”说了半天,只吐得出一个“慧”字。
这对漂亮的叔叔阿姨是谁?这漂亮的房间……也很陌生。
像是看穿了她的不解,对方微笑起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吗?”
她怔怔地望着床边,隐约记起了一些东西。矮屋的倾塌声如重雷击在胸口,痛彻心扉。她终于想起来,她……没有家了。
这个认知让她手脚发冷。
不提防间,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轻柔温和的嗓音,令她鼻头发酸,“不愿意喊爸妈的话,叫叔叔阿姨也没问题哦。”
也许是禁不住那股暖意的诱惑,尽管手脚都上了石膏不好乱动,她还是用力地将脸埋入了对方的肩窝中。
“家里还有个小姐姐叫师织,编织的织。那么你以后叫师绘好吗?描绘的绘。”
她还听不懂那么复杂的词,却直觉自己喜欢这个新名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就见站在一旁的帅气叔叔露出笑容,而坐在床边的漂亮阿姨欣喜地又给了一个拥抱,转身朝外挥手,“来,小织,来看妹妹。”
这才发现,门边还站了一个人。
大自己几岁的样子,白白净净、甜美可爱,穿着及膝的小裙子,层层叠叠的花边衬得她像个高贵的小公主。犹豫了一下,她慢慢地走进来,有些紧张似的,在床边站定,小心翼翼地攀上来,伸出手。
“……我是姐姐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织。
一个又一个刹那堆砌出回忆。如同水滴最终汇集为江流,滚滚涌动,奔腾不息。
我知道它们的源头,但却不知道,这一切的终点在哪里。
“姐--夫--”
“死丫头,看我不收拾你!”谢光沂拍案而起,追得秦锦秋哇哇大叫着满屋子逃窜。不胜防地被踹了几脚,秦锦秋哀哀捂着屁股,指着一旁吃吃偷笑的几个人,大呼不公:“他们也有份啊,为什么只揍我一个!”
谢光沂捋起袖子,面露凶光,“这就是血缘的力量。”
吓得秦锦秋拔腿就跑,连声说要断绝姐妹关系。
高考之后的狂欢又一次来临。告别了紧张高中生活的毕业生们自然卯足了劲儿找乐子。今天轮到颜欢请客,谢光沂便以她大叔般的豪情毫不客气地捎上了秦锦秋和林嘉言二人。席间大家才听说,颐北高中有名的冤家二人组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此等劲爆消息当然引来了不留情面的调侃,秦锦秋更是在众人怂恿下冲着颜欢大喊“姐夫”,惹得一贯稳重的颜欢也红了脸。
包厢里气氛相当热烈,就连林嘉言也在谢光沂的威逼下加入了斗地主队列。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技术竟相当不错,让一群高三老手节节败退颜面无存,谢光沂则摇头长叹人不可貌相。
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开口与人交谈,也不参与游戏,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红酒,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
她早该想到,既然是颜欢宴请,颜乔安是必定会出席的。
前些天才听表姐说了颜欢与颜乔安的继兄妹关系,说实话她着实惊讶了一阵,但细想来这两人又的确有些近乎相同的特质。
许是想得过于入神以至于追随对方的目光太过明显,颜乔安搁下杯子,朝这边看了一眼。秦锦秋赶紧低下头来,装作玩桌布的样子,视线却一直忍不住地飘啊飘。
距离在走廊上捡到颜乔安的钱包已经一个多月了,那天似乎正轮到她执勤,赶时间,于是拿了钱包淡淡道了声谢就离开了。没有机会开口,钱包中的那张照片便成了鲠在秦锦秋喉间的一根刺,随着日子的推移愈发疼痒难忍。
隐隐有种感觉,所有散乱的片段,将因这张照片而连成一个完整的环。
但是,作为一个无关者,要开口询问谈何容易。
林嘉言被连嚷着要扳回一局的学长们按在桌前脱身不得,谢光沂又找了个名目与颜欢争起高下。屋内闷热,脸上有些发烫。摇摇头,她站起身,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地离开包厢,想去外头透透气。
初夏的夜风还很凉。推开露台的玻璃门,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寒毛根根倒立起来。饭店前是一大片水域,视野相当开阔,加上又是个大晴天,漫天星子璀璨耀眼。夜幕低垂,均匀的藏蓝色寥阔无际。
深深吸了一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不少。
明明只隔着一扇门,饭店中的喧嚣却仿佛离得很远了,那些嘈杂吵嚷都变得不真切起来。秦锦秋趴上栏杆,困意渐渐涌上来。她支着脑袋,晃啊晃地打起了盹儿。
“这地方不赖。”
秦锦秋猛地惊醒,见是颜乔安才松了口气。“大晚上的别吓人呀……”这句话没敢说出来,只是含在嘴里嘀咕。
颜乔安却像听到了一般,轻轻笑了一声,走到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这句话着实没头没脑,秦锦秋一头雾水地瞧着她,满脸莫名其妙。
“难不成我会错意了?你不是一直想问吗,关于我钱包里的那张照片。”
一种撞破他人隐私的窘迫感令秦锦秋顿时脸颊发烧。她讷讷地说:“路、路和告诉我,那是言言……那是林嘉言的双胞胎弟弟……”
“你分得出来?”颜乔安有些意外,但看秦锦秋理所当然的表情,她又自嘲地自言自语道,“对啊,我忘了,你也是……”
最后几个字弥散在风中。她努力去捕捉,却是徒劳。
也是什么?
远方燃起烟火,惊起池边一群飞鸟。翅膀的拍击声在宁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林述谣。”颜乔安慢慢地说,“他的名字,叫林述谣。”
秦锦秋眨了眨眼,想要确认,那是否是她的错觉--似乎有一个瞬间,颜乔安的表情变得柔和。对了,就是说着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
“可是这跟言言有什么关系?怎么你……”回想起过年时的混乱,秦锦秋吞了吞口水,试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我的意思是,你说你喜欢言言,怎么又像……很讨厌他?”
“讨厌?”颜乔安重复了一遍,似乎因这个幼稚的形容感到好笑。
话一出口秦锦秋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林嘉言推开了露台的门,渐渐走近。她使劲朝颜乔安使眼色,但对方毫无知觉,不,或许颜乔安也已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扬起嘴角,简直如挑衅般,径直冷笑道:“当然跟他有关了。毕竟我啊,可是恨不得他去死呢。”
这句话说得不高不低,刚好够站在她身后的林嘉言听到而已。
秦锦秋心凉了半截,来不及弄清话中的含义便忙去看林嘉言的脸色。令她意外的是,他的面容竟很平静,避开话头淡淡道:“学长在找你。”
话是对着颜乔安说的。
颜乔安看了他一眼,拿起方才顺手搁在栏杆上的高脚杯,擦过林嘉言的肩走了几步。秦锦秋正讶异于她此时的顺从,忽见她手腕一抖,半杯红酒一滴不落地洒上了林嘉言的衬衣。
“下次让别人来传话。”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一句,她快步离开。
秦锦秋目瞪口呆。
直到又一阵夜风袭来,她才回过神。林嘉言穿着衬衫,薄薄的布料浸湿后贴在皮肤上。暗红色的酒渍在白色底子上分外刺目。她后知后觉地叫起来:“快、快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的!”
“这里哪有衣服换?”林嘉言无奈地被她拖着走,试图说明事实。不想秦锦秋一打响指,吩咐他原地等着,然后神神秘秘地溜走,不一会儿又抱着一只方盒折返。
“喏。”她骄傲地展示盒中的衬衣,“这是表姐给学长爱的礼物哟。”
“那我更不能……”
林嘉言下意识要拒绝,但秦锦秋不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将衣盒往他怀中一塞,“没关系,表姐和学长都同意把它送给你了。”说着,一把将他推进一旁的空包厢,反手关上门,扯着嗓子喊,“我给你守门,动作快噢!”
拗不过她的固执,林嘉言不再说什么。
背抵着门,秦锦秋垂下头,思绪乱糟糟的。颜乔安的那句话令她胆战心惊,而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简单说明了事情始末后表姐会那么爽快地就拿出了东西,看上去甚至还有些担忧,旁边的颜欢也眉头紧皱--她本是怀着十分微薄的期望去讨的。
他们,大概都清楚地明白着某件事情吧。
某件她苦苦寻求,却一直都得不到答案的事情。
然而究竟是什么事情?她连这都不得而知。
“阿秋!”远远地,谢光沂跑过来,探头探脑地朝她身后瞄,“嘉言在这里面吗?”
秦锦秋点点头,“怎么?”
“这个,一直在响,怕有什么急事就拿来啦。”谢光沂扬扬手里的手机,“他刚刚找你找得急,就丢包厢里了。”
他刚才不是去找颜乔安的吗?听出了蹊跷,转眼却见谢光沂伸手就要推门。秦锦秋忙拽住她,“不行,他在换衣服!”
“林家小子面相那么好,借我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不行就是不行!住手!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颜欢甩掉的!”
抱着必死的决心吼出这句话,秦锦秋大义凛然地瞪着表姐,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心理准备。谁知谢光沂若有所思地瞧了她半天,扑哧一声笑了,将手机抛过来,“好啦,交给你就是了。”
望着她的背影,回忆起她方才别有深意的目光,秦锦秋蹙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好像……被耍了?
这才反应迟钝地跳起脚来。
正满心郁卒,手机又震动起来。她犹豫了一下,翻开机盖,发现是陌生来电。对方显然相当锲而不舍,稍稍歇止了一会儿,铃声再度响起。不依不饶的呼叫催得秦锦秋心生烦躁,想着时间也过去够久,于是抬手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一条缝。
“言言,你好了……吗……”
林嘉言正低头扣扣子,听到推门声,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襟口微敞,露出脖颈、锁骨以及胸口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林嘉言素来属于清瘦一类,先前一年的分别间他的个子拔高不少,更显得身形瘦削。见是秦锦秋,他微怔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可拢起衣服也不是不拢也不是,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后悔于自己的莽撞,秦锦秋也腾地红了脸,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该往哪儿瞧才好。虽然小时候共用澡盆洗澡时就对彼此有了全方位的了解,但那毕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同样感到尴尬,林嘉言不自在地整了整衣领,轻咳了一声,试图舒缓气氛。
在他不经意的动作间,衣襟微微扯开了一瞬。可就那一眼,让秦锦秋错愕地瞠大了双目。
林嘉言的左肩至锁骨处,有一道约有一指长的伤痕。
就如同红酒泼洒在白色衬衫上会分外显眼般,这道暗红色的伤痕,静静盘踞在少年白皙的颈间,霸道而狰狞,格外触目惊心。
她可以保证,从前,在林嘉言的身上,绝没有这样一道伤痕。
即便是她也看得出来--
那曾是一道很深很深的伤。
紧随期末考试而来的,不一定是假期。
新台一中初中部年度第一大谜题终于有了解答,初二年级暑假全数在校补课,以迎接来年的中考。消息传出,学生们怨声载道,但升学的压力高悬头顶,连反抗也只敢偷偷摸摸。胆子大些的在学校BBS匿名吼上几嗓子,渐渐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暑假的课比平时宽松不少--作为代价的,是数量成几何增长的作业。
英语课代表啪啪地直拍讲桌,吆喝着收试卷收作业本收答题卡。师绘这才想起前一晚落了几题没做,忙翻出练习册。可那显然也不是一两分钟能解决的量。她想了一会儿,喊住小跑过身边的课代表。
“我下一节课再交行不行?”
对方愣了愣,随即笑得露出牙齿,“没事啦,老师说你不交没关系。”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嘲讽,“好大的特权哪,真让人羡慕。”
说完比了个大拇指,便捧着作业本跑开了。
师绘张了张口,喉咙里干涩涩的。
抽烟事件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次虽与教导主任起了正面冲突,但好在班主任怀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从中调停,最终事情才不了了之。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教导主任答应将这件事保密处理。可最后还是不知从哪里传出了风声,她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罪首却又辩解不得,只能默默忍受各科老师的轻视和放任。
每每听到身后刻意压低嗓音却又能听得清晰分明的议论时,她都会想起那个叫做桑野的地方。尽管只在桑野生活了短短五年,但曾经那些人们的笑脸比其他所有回忆都更深刻地烙在脑海里。这种想念一天比一天更强烈,一天比一天更真实。
半年前她曾偷偷回过一次桑野。重建后的镇子变了很多,当初熟识的人们再也找不到了,可那片小湖竟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在新台住了近十年,她依然无法适应这里的空气。干燥、紧绷,令人一刻也不敢松懈。试着通过衣着打扮去融入同学间的小圈子,但心理上的自卑感与距离感依然无法消除。
已经很累了。
班上几个略有交情的女孩子也渐渐与自己疏远了。放学后,师绘慢慢地收拾好书包,独自离开教室。
日落的时间越来越迟,早已过了六点,天还大亮着。傍晚的日光并不灼人,温和灿烂的金红色将暴露于外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通往校门的大道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道路两旁的紫薇花开得正好,大团大团粉紫色的花朵连成片,使这个平凡的校园也透出几分诗意来。
校门口站着一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下只看得清对方模糊的轮廓。师绘脚步顿了顿,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