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天成哈哈大笑,说:“老弟真是个直爽人,说话不拐弯不抹角。我也就没有必要跟你兜圈子,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凭什么帮你?第一,你值得我帮。我朴某人讲义气,够朋友,乐于帮人,但帮人也得看对象。我觉得,你这人相当正派,这很难得。举个例子,那次我请你去东方威尼斯,你虽然在房间待了一个小时,其实什么也没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我请过不少官员去那些休闲场所,无不是乐不思蜀,唯独你是个例外。我虽然没什么眼光,但有一点还是看准了的,那就是只有正派的人做官才会更长久。帮你这种正派人,更值得。第二,帮你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你不仅有群众基础,更重要的是,上面有个欣赏你的唐大老板。只要唐老板肯点头,这事就容易多了。第三,帮你升上去后,我多少也能沾点光。你别吓着了,我这意思并不是让你为我徇私枉法,只是有什么事请你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适当给予关照和方便。我帮你肯定是要回报的,说不要回报那是假话,你也不会相信。但我绝不会为难你,连累你,提过分的要求,做一锤子买卖,这一点请你只管放心。以上就是我帮你的几点理由,我这些话讲得够实在吧?”
田晓堂没想到这个朴胖子看问题竟这么透彻,也没想到他谈起这笔“交易”来竟如此坦率。朴天成居然啧啧称赞他很正派,这未免有点滑稽,但朴天成认为只有正派的人做官才会更长久,要帮就应该帮正派的官员,却可见朴天成还是颇有远见的。只是这事来得太突然,田晓堂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只是淡淡地笑着,并不表态。
朴天成有点急了,屁股却坐得稳稳的,继续动员道:“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没人帮你,你想做局长是没多大希望的。而我帮你弄成了这事,你不仅得到了局长的位子,更重要的是,还为自己赢得了今后向更高层次发展的时间和机会。做官要趁早,如果你这么年轻就成了正县级的局长,那么只要不出大的意外,一步步升上去,将来很有可能做到省部级。但如果这次没做上局长,拖个五六年再才做上,那你的年龄优势就丧失了,将来受年龄因素影响就没法升得更高,顶多也只能弄个正厅了。也就是说,你这次上还是不上,今后的仕途和人生将会有天壤之别。你是聪明人,不用我说太多。”
田晓堂再一次感到震惊了。这个朴天成,对官场竟然这般洞察入微。他突然意识到,人家看好自己,只怕并不是图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是准备放长线钓大鱼的。朴天成所言乍一听似乎有些玄乎,但认真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既然这事如此重要,可以预期的前景如此诱人,他不免就有点动心了。以前他觉得时机不成熟,一是怕唐生虎不点头,二是怕朴天成搞敲诈,三是怕李东达做手脚,而现在这前两条不用再担心,只剩下个李东达,问题就简单多了。田晓堂这么寻思着,嘴里却还是说:“我刚才说不敢有想法,是有原因的。局里有人早就盯住这个位子了,在上面活动得相当厉害。要是我半路杀出来,把人家快到手的东西抢走了,他还不跟我拼命?”
朴天成听出来了,田晓堂已被他说动了,只是还没完全拿定主意。朴天成就笑了起来,这是一种自负的笑。而屁股却又在沙发上开始挪动了。田晓堂想起来,在刚才商谈“帮他当局长”的过程中,朴天成坐得稳稳的,屁股一次也没动过。看来,他的屁股还是能够安静的,只不过要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因为那时他根本无暇顾及屁股。
朴天成眼睛一眯,说道:“这个倒不用怕,我来帮你摆平。谁他妈的想坏你的好事,老子就让他吃够苦头!”
田晓堂不由一愣。朴天成大概是有点忘形,一不留神,眼里就露出了凶光,说话就带上了流氓腔。田晓堂顿时警觉起来,并为刚才的动心感到了几分惭愧。朴天成这个人,底细不明,又深不可测,自己岂能跟他“合作”,自己哪玩得过他?再说,自己真的靠他“帮助”才能做上局长,那也太掉价了,还有什么人格和尊严可言?还算是个正派的人吗?更重要的是,自己有多个把柄捏在人家手里,别看朴天成现在信誓旦旦,说不会让你为难,不会给你添麻烦,到时候只怕就不认账了,必定会提出非分要求,软硬兼施地逼你就范,自己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行,绝不能答应朴天成。刚才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那么一蛊惑,差点儿就上了当。
田晓堂婉言道:“朴老板的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事我不想做。”
朴天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挪动着的屁股一下子又定住了,问:“为何不想做?”
田晓堂笑了笑,敷衍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总之我还是觉得时机不够成熟。”
朴天成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冷冷地说:“我原以为老弟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也不知道你是真有点犯傻呢,还是聪明过了头!”
这话就有些不中听了,隐约还带点威胁的味道。田晓堂却懒得理他,就不再言声,只是淡淡地笑着,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
去省厅开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天下午,正准备出发,甘来生突然跑上四楼来,吞吞吐吐地对田晓堂说:“田局长,有个事要请示一下您。”
田晓堂道:“你说吧。”
甘来生说:“刚才薛姨的大儿子打电话来,说薛姨病得很厉害,想请我帮忙出个车,把她送到省里去治病。”甘来生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那离开了方向盘的两只手,竟不知放在哪儿好了。
田晓堂暗暗有点不悦,但想到自己曾经作过的承诺,又想薛姨自郝局长过世后也真是可怜,就很爽快地说:“行啊,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甘来生顿时一脸喜色,忙道了感谢,却又有些不安,便问:“那您怎么办呢?”
田晓堂说:“我坐别的车去嘛。”
甘来生走后,田晓堂去了李东达那边,说了几个事,又顺便告诉他,甘来生家里临时有点急事,自己只好坐局里那辆旧帕萨特去省里开会。这事本不用跟李东达说的,但田晓堂觉得打声招呼还是妥当一些。不想李东达听了却说:“那辆帕萨特车况不太好,干脆叫小牟跟你去吧。”
田晓堂颇觉意外。小牟开着的奥迪,现在自然成了李东达的专车。他没想到李东达会主动提出把专车让给他坐,便说:“这不大好吧?”
李东达笑道:“有什么不好。坐奥迪上省里还稍微体面一点。开那辆破帕萨特去,不仅丢我们局里的脸,也丢云赭市的脸啊!”
田晓堂笑了起来,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省厅开了一整天的会,晚上尤思蜀副厅长来到田晓堂的房间小坐。尤思蜀问起包云河的近况,田晓堂就有选择地跟他讲了一些,尤思蜀听后不住地摇头感叹:“老包还是个不错的人,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待了大约半小时,尤思蜀起身告辞。他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拍着脑袋说:“还有个事,我差点忘了。”
田晓堂有点惊讶地望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尤思蜀说:“老包拿来的那四本烟标,龙副省长早就看够了。他已把烟标册放在我手上,交代我,等你们哪天来省里,就给老包带回去。”
田晓堂感到很意外,紧张地思考着该怎么办。龙泽光堪称人精了,哪会轻易相信烟标真是包云河的父亲留下来的。现在包云河出了问题,龙泽光难免感到有些不放心了,便动了退还烟标的念头。但他只怕不是真心想退,让尤思蜀这么说说也有可能是探听虚实。想定后,田晓堂便笑道:“那几本烟标本是包局长私人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他之所以要送给龙副省长,只不过是觉得龙副省长那里才是烟标最好的归属,交给龙副省长也是对他父亲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因为龙副省长喜爱烟标,懂得欣赏它们。而在包局长看来,烟标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拿回去了也不过是束之高阁,反而愧对老父。所以,还是请龙副省长成全包局长,就把烟标留在身边吧。”
尤思蜀也笑,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再去劝一下龙副省长,让他收回成命。”
田晓堂说:“这样最好。”
翌日上午,会议结束,田晓堂却没打算马上回去,决定在省城还逗留半天,先去老同学沈亚勋那儿坐坐,再约他一起去看望导师寇佳庭教授。
到了沈亚勋的办公室,沈亚勋笑呵呵地迎出来,在田晓堂的左肩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请他在沙发上落座,然后转身把门关了。
田晓堂说:“沈兄挺忙吧?”
沈亚勋给田晓堂端来一杯热茶,紧挨着他坐下,微皱着眉说:“也没忙个正经。就是一天到晚找的人多,刚才就来了两拨人,被我打发走了,又来了几个电话,说要过来面见我,也被我推掉了。没办法,我只好关上门,不然等会儿又有人来打扰,我跟你说几句话都没法清静。”
沈亚勋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田晓堂却感觉他的表情是装的,内心只怕正为此而得意着呢。田晓堂难免有点酸酸的,说:“有人来找说明你有找的价值,门庭若市说明你这个位子十分重要。如果真没几个人来上门汇报,整天门可罗雀,只怕你更不好受呢!”
沈亚勋就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只不过,我也不能直接拍板解决什么问题,人家来找我,其实是想找省领导,我只是帮着牵个线搭个桥。别看我是个处长,现在又解决了助理巡视员,其实在这省政府大院里,角色仍是个小秘书,服务省长的小秘书,只能唯省长们马首是瞻,一天到晚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像个小媳妇似的。哪像你做着局长,下到县里还不是威风得很,遇上个什么事儿胸口一拍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多爽啊!”
沈亚勋一副自我调侃的口气,话中却巧妙地透露了自己已解决副厅级别的信息,田晓堂感到很吃惊,这小子也太顺了。他知道沈亚勋的话其实言不由衷,就说:“你这是省政府,大衙门,我们那座小庙岂能相提并论!你虽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但通过你联系、协助省领导帮人家解决的问题,都是重大问题,事关全局和长远,而我一个市局的副职,能解决的问题也只是些芝麻小事,拈不上筷子。再说威风,你跟在省领导屁股后头,哪怕是狐假虎威,那威风的自我感觉也是实在的,而跟我打交道的多是些平头百姓,人家才不会把你当回事呢,又哪能体验到什么威风啊。”
沈亚勋大笑,说:“狐假虎威,这词用得挺准!我们办事经常就是打着省领导旗号,典型的狐假虎威!”
田晓堂说:“不想狐假虎威也行。你放到地市做书记、市长,成了一方诸侯,那就是真威风了,威风八面,威风凛凛!”
沈亚勋说:“我倒是想早点下去锻炼,可领导不给你机会,想也是白想。”
田晓堂开玩笑道:“你下去做地方大员,这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希望你能去云赭,那我可就有靠山了!”
沈亚勋说:“我不想去云赭。去了那里,跟你老同学我哪敢摆领导的架子,哪敢耍领导的威风!弄不好,被你揭了老底,我可就威风扫地了!”
田晓堂不由哈哈大笑,说:“谁叫你当年不检点,留下把柄被我捏着!”
说笑了一阵,沈亚勋突然换了话题:“龙副省长就在这七楼办公。我曾听你说过,他过去做厅长时,对你颇有好感。你今天既然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去看看老领导?若他在办公室,我来帮你联系,争取他能接见一下。”
田晓堂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沈亚勋就起身去办公桌边打电话,只说了两三句话就挂上了话筒,然后转过身来,对田晓堂耸了耸肩说:“不凑巧,龙副省长半小时前出去了。我刚才问的是他秘书。”
田晓堂说:“龙副省长是个大忙人,自然不容易见着。如果我想见就能见到他,那反而不正常了!”
沈亚勋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今后你还要常来这儿走动走动,碰上机会就去看看龙副省长。多跟领导接触,对你只有好处。我向你透露个消息,龙副省长有望在近期升任常务副省长,我也有可能安排去直接服务龙副省长。”
田晓堂顿生感激,忙说:“谢谢沈兄!也祝你如愿以偿,跟上常务副省长,前途越发无量!”
沈亚勋笑道:“咱俩谁跟谁,哪用讲客气!我在这里表个态,今后只要能够关照到你,我自会尽心尽力,责无旁贷!”
田晓堂再次表示感谢,然后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寇教授吧,你上午能不能抽出时间?”
沈亚勋说:“你还记得寇教授啊?你今天能主动提出去看他,真是难得!”
田晓堂说:“我已有好几年没上过他的家门了,实在是对不住老人家。”他暗想,我不去看寇教授,还不是因为你沈亚勋呀。当年,寇教授在两个得意弟子中最看好的还是田晓堂,可现在他比沈亚勋混得差远了。他害怕面对寇教授,尽管寇教授是个十分和蔼的老头。
沈亚勋说:“你知道这点就好。寇教授跟我讲过几次,说晓堂这小子居然玩起了蒸发,连面也不露了。他很有些耿耿于怀。”
田晓堂说:“我们赶紧上他家去吧,一进门我就向他赔礼道歉。”
沈亚勋笑道:“你今天想道歉也没有机会,寇教授上海南岛旅游去了,是学校组织的。”
田晓堂说:“真是不凑巧啊。”
沈亚勋说:“最近我在策划个活动。还过一个月,将迎来寇教授的60岁生日。我想到时候,邀约几个当年他颇为偏爱的学生,一起来为恩师祝寿。”
田晓堂说:“这个想法很好,我一定来参加。”
沈亚勋说:“这事先还是不让寇教授知道,到时我们再给他一个惊喜!”
从省政府出来,小车驶到了紫烟路上。这两天,坐着小牟开的奥迪车,田晓堂多少还有点不习惯。小牟不像甘来生,他嘴有点碎,话比较多。大概是见田晓堂年轻,又不拿架子,小牟就少了拘束,说什么很放得开。田晓堂倒也不觉得怎么讨厌,时不时还与小牟扯谈几句。经过紫烟路28号时,小牟突然兀自笑了,说:“过去跟包局长开车,这个地方可没少来。”
田晓堂没做声,心想小牟废话可真多。
不想小牟又说:“包局长每次来都说去看省领导,弄得神秘死了。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田晓堂不由一愣,瞪大眼睛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牟见田晓堂很感兴趣,显得有点得意,嘻笑着说:“他不过是去看他外甥,哪是看什么省领导啊。”
田晓堂越发讶异,问:“看他外甥?他外甥也住在这里吗?”
小牟说:“他外甥不过是在这里当兵,营房就驻扎在院子里。我以前并不晓得这个内情。有一次包局长又进了院子,我坐在车上等他,闲得无聊,就到大院门前去遛达,恰好碰上一个当兵的从院子里出来,竟然是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就是从他那里,我才晓得这个情况。”
田晓堂震惊不已,却不动声色地批评道:“这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再也不要外传了。”他想小牟真是太不成熟了。
返回云赭的路上,田晓堂一直在想这件事。闹了半天,包云河所谓在省里有大靠山,只不过是他刻意制造的一种假象。而从这种假象中,他已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当然,这些好处往往是很微妙的。田晓堂不由感慨万分:包云河这人,心机实在太深了,真让人有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