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嗜睡的许光平来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这还是第一次。
醒过来之后,他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地看着紧闭的窗玻璃,那里一块巴掌大的光亮渐渐大起来,然后像一滩黄水漫到床上。
太阳升起在水尖山上,菩萨样俯视圩尾街,把圩尾街墙缝里、屋瓦上、瓦楞草上的霜抹得干干净净。清晨的圩尾街,散发一片庸常、温和而单调的气息。
许长荣把临街剃头店的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他每卸下一块就要往圩尾街两端看一眼,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听众,他肚子里有许多新闻和评论需要向他们广播。
“油条乌饼喽!乌饼油条喽!”顶街的独眼大金挽着一篮的油条乌饼,一边吆喝着一边走过来,那只独眼热切地寻找着客户,最后落在了剃头匠许长荣的身上。
“你这么早,给谁剃鸟毛啊?”独眼大金粗俗地问。
许长荣本来就有些瞧不起瞎子大金,听他问话又这么不文明,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说:“你这个青瞑(瞎眼)鬼,有几根鸟毛让我剃?我一手拔都拔不够啦,当初你怎么不让你老妈多给你栽种几根呢?”
独眼大金并不气恼,嘿嘿笑着,说:“油条乌饼要吗?”
“谁买你的油条乌饼?越做越小,好像小孩的鸟一样,谁要买?”许长荣语气变得平和了,“哎,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麦子街的什么梦发廊被查封了?听说公安局的冲进去的时阵,有两个人正在唏唏嘿嘿地干那事呢。听说那男的是个老犯,前不久才被处理过,把公安局那个姓吴的副局长气得半死。吴副说,你的鸟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啊?我真想一刀割了它喂给狗吃!”许长荣绘声绘色地讲述,好像他就是一个现场目击者,“后来吴副就叫那男的不许穿裤子,光屁股把他推上警车,吴副说你那家伙该冻一冻,以后才不会发痒得熬不住。”
“光屁股?不可能吧?”瞎子大金认真地质疑。
许长荣想了想,勇敢地纠正了错误,说:“对对,不是光屁股,而是只穿一条裤衩。”
“这才可能。”独眼大金说。
许长荣兴奋地擦去喷溅到下巴上的口水,伸手到独眼大金的篮子里把众多油条捏过一遍,好像是捏女人的大腿,心里比较着它们的肥瘦。“明珊,明珊,出来拿几根油条。”许长荣扭头朝灶房里喊道。
正在煮饭的许明珊应声走了出来。许家两年前失去家庭主妇,十八岁的许明珊一边在宾馆当服务员一边在家里兼任这一角色。
“拿几根油条,不然早饭怎么吃?”许长荣说,“现在生意人太精了,油条越做越小,乌饼也是,原来一根油条就能配一顿饭,现在两根油条都不够配了。青瞑佬,你明天的油条还是这么小,我就不买了。”
“这油条又不是我炸的。我有啥货法子啊?”瞎子大金说,“你应该向炸油条的长目仁提意见,我都是向他要批发的。”
许明珊拿了五根油条,说:“我只吃一根,我怕脸上又长青春豆。”
“你都不吃,我还可以多省两角钱。”许长荣说,“你今天是不是上日班?你兄怎么还在睡?快去把他叫醒!”
“他又没事,他爱睡让他睡好了。”许明珊转身走进房里。
“你总是护着你兄。”许长荣不满地说,“年轻人怎么能没日没夜地死睡?年关都快到了,也该好好打拼一场。这种少年家,浪荡子啊,我真是看破啦,我管不了你们那么多啦……”
独眼大金油腻腻的手数了钱,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吆喝着离去;“油条乌饼喽!乌饼油条喽……”
许明珊把煮熟的稀饭倒进饭锅里,灶房立即腾起一团热气。她换掉一块烧完的煤,装了一壶水搁到煤炉上,然后用布把灶台上上下下擦过一遍。许明珊动作敏捷,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家庭主妇。她解下围裙,取了牙刷准备挤牙膏的时候,听见楼梯响起有人下来的声音,原来是哥哥许光平下来了。
“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啊?”许明珊抬起头看他,眼睛里含着笑,“是不是想上街捡天上掉下来的钱?”
“睡不着,就起来了。”许光平淡淡地说,他的眼光飞速地从妹妹的胸上掠过,“你这些天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啦,”许明珊调皮地向哥哥挤了一下眼睛,说,“谁向雷公借胆,敢欺负许光平的妹妹?”
“没有就好。”许光平说,“宾馆那种地方七七八八的人都有,我还会交待肖金川多关照你。”
“兄,我还是三岁小孩吗?”许明珊取了许光平的牙刷,挤上一段牙膏,递到他的面前。
许光平接过牙刷,模拟着妹妹的语气说:“我也是三岁小孩吗?”
许明珊含笑不语,从水缸里给许光平舀了半杯水,然后添了热水,递到他的手上。许光平便拿了一杯水,蹲到廊道上刷牙。
“兄,我给你打一件毛衣怎么样?”许明珊说,“马海毛,现在很流行的啊。”
“你去年才给我打了一件,我穿得完吗?”许光平含着满嘴白沫说。
许光平刷了牙,又用妹妹盛来的温水洗了脸,便走向饭桌,见妹妹又要为他盛饭,连忙抢上前说:“我自己来。”
但是许明珊还是为他把饭盛好了,“你呀你,”许光平用手指头戳了三下她的鼻子。
许光平吃着稀饭,热气在身体内部腾挪跌宕,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稀饭产生的。他从饭碗上抬起眼睛,以一种长辈般的关怀和怜爱注视着妹妹,说:“你应该多做几套新衣,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那你买一套新衣送我吧。”许明珊说。
“好,”许光平说,“今年春节买一套高档的名牌新衣送你。”
“那就先谢谢了。”许明珊撒娇似地向许光平做了一个揖,“哎,兄,我不吃油条,我那根给你。”
“你不是不爱吃,你是怕吃了长青春豆。”许光平一针见血地说。
许明珊笑了两声,问:“你最近忙什么啊?”
“你说我忙什么?”
“谈恋爱。”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谈恋爱的人?”
“看样子是不像。”许明珊想了想,说,“你以后谈恋爱,一定要让我知道,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可不想要了一个大嫂丢了一个大兄。”
“你不满意我就不要,你放心好了。”许光平笑笑说。
这时,许光平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是白皮在呼,一边大口喝着稀饭一边对妹妹说:“我最近做木材生意。”
“没证的吧?”
“没证才挣钱。”许光平搁下喝空的饭碗,“有证还怎么挣钱呢?”
“那你要注意啊,别出事。”许明珊关切地说。
“没事,检查站有熟人。”许光平擦了嘴,走出门去。
许长荣正打扫剃头店,他把昨天剪下的毛发扫进粪斗里,直起腰时看见了许光平的背影,待他走远了几步,方才感慨万千地说:“现在的少年家,真是不懂啊。也不知怎么啦,有时阵一天到晚地死睡,有时阵早早出门三更半夜还不回家,谁搞得懂他们是在做啥货?这年头啊,我真是看破啦。”
许光平没有听见父亲的牢骚,他走到了顶街,看见白皮倚靠在跛脚天成的杂货店门前,眼睛斜斜看着自己。
“我正准备上门去叫你呢,”白皮说,“你总是睡得像一头死猪,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梦见了黄源水,骑着摩托车从我们圩尾街飞过,”许光平说,“所以我一下就醒了。”
白皮哦了一声,说:“那个歹水,好像死掉好多天啦。”
“四十九天,”许光平说。
捡垃圾的老童正巧从他们身边经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插说:“我早上看见了黄源水,我看见这个歹水纸人一样没有表情,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差点把我撞倒在街上。”
“我看见了,真的,我看见了,”老童说。
白皮他们没有理会老童,白皮对许光平说:“钱坂还没去过吧?今天我们就去钱坂。”
“我知道钱坂,有一片原始森林很有名的。”
“这几年都快被砍光了。”白皮说,“那边是两省三市的交界,谁都想管,结果谁也管不了,山上碗口粗的杉木都被砍回家里。我有个朋友的表兄,他家床铺底下都堆满了杉木,多得都快没地方放了。今天我们就到那边搞一车出来。”
“到钱坂要走五个小时吧?”
“差不多。”白皮说,“路上要过两个检查站,钱坂那个站不知道你有没有熟人?”
许光平摇了摇头。
“那就危险了,”白皮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整车木材都被没收,再加上罚款,那我们就等于白跑几天啦。”
“试试看吧。”许光平说,声音低沉果断。
寂寞的老童扭头对店里的跛脚天成说:“我看见了黄源水,这个歹水驾着飞车,差一点撞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