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天,山城从后半夜开始下霜。梁伟东和刘志华躲在刘志华的房间里,他们坐在床上,胸部以下裹着棉被。床前的凳子上搁着吃剩的半盆汤圆,一颗颗晶莹、剔透,像凝了一层霜,凳子脚边躺着一只喝空的酒瓶。他们这时候都不说话,静静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圩尾街一片沉寂,好像一个人累极而睡,深深地裹入了睡眠,只是偶尔翻动一下身子,发出细弱含浑的响声。他们听见了,那实际上是霜轻轻地叩门的声音。他们还听见屋瓦上有猫爪的声音迅疾地掠过,那实际上也是霜……
“冬至过完,春节很快就到了,”刘志华把手插进袖笼里,感叹地说。
“是啊,”梁伟东说,“所以要在年关好好挣一点钱。”
这样,他们又捡起了刚才的话题:活着,并且做一个有钱的人,然而该怎么挣钱呢?梁伟东设计了一个开设赌场的方案,发放“会员证”,一证一万元,仅供一人下赌,一注五百元,赌完为止,同时欢迎广大爱好者入场观赌,每人门票五十元。但是刘志华立即把它的可行性彻底否定了。
“开赌场不如开发廊。”刘志华把手从袖笼里抽出来,像他父亲铁嘴仙一样掐着指头说,“第一,赌场上必有输赢;第二,有人一输钱必急红了眼;第三,有人急红了眼必闹事;第四,有人一闹事,那麻烦就大了。开发廊嘛,干的都是舒舒爽爽的事情,火气都被小姐揉消了,只要公安局那边打得通关系,保准平安无事。”
“开发廊不行,”梁伟东说,“我们都还没结婚,以后谁敢嫁给我们啊?”
“你又不是没进过发廊……”
“进发廊跟开发廊,性质可大不一样。”
“那么干脆到县政府旁边开一座酒家,你想,那么多机关单位,每天几伙人来公款消费,我们就忙得算不过钱来啦。”刘志华说。
“这你就不懂啦,”梁伟东裹紧身上的被子就势把脑袋靠在墙壁上,“当官人的公款消费怎么会喜欢在自家门口?他们都要选择比较隐蔽比较固定的酒家。”
“那么我们到水尖山上开一座酒家,功能齐全的酒家,吃喝、卡拉OK、KTV、桑拿按摩,你看怎么样?”
“这倒可以考虑。”
刘志华嘿嘿地笑了,说:“我们真是会练嘴皮,要是用这段时间像老童那样去捡垃圾,恐怕也能挣它八角一块的。”
梁伟东也自嘲地笑了两声。
“阿华,阿华,”门外响起父亲抖抖索索的声音。
刘志华慌忙翻身下床,把门开了,见是父亲全身发抖,手上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圆。
“我在下面听见你们还在说,就给你们热了汤圆,”铁嘴仙呵着气说,“这么冷的天吃点热的,心里会暖和起来。”
铁嘴仙端起凳子上那盆吃剩的冷汤圆,把手上的热汤圆搁下,对梁伟东说:“趁热吃吧,你们还要喝酒吗?我那边有瓶米酒。”
“不了不了,”梁伟东连忙摆手。
“米酒你们喝不惯,可惜现在太迟了,不然我去给你们买一瓶白酒。”铁嘴仙说。
“阿伯,不用了,“梁伟东掀开被子下了床,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是嘴唇只是蠕嗫着,说不出来。
“趁热吃,趁热吃,”铁嘴仙转身出去,把门轻轻带上,然后双手抱在胸前,抖抖索索地走下楼。
刘志华用汤匙舀了两只热汤圆送进嘴里,心里立即一阵发烫,舒服地呼出气来。
“刘志华,你他妈的有这么一个好父亲,”梁伟东瞪着刘志华,眼睛亮得像是两只灯泡,“如果你不能混出一些名堂,你就不是人!”
刘志华发现梁伟东的神情很异样,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的那一种,不由卟哧一笑。
“我跟你说正经的。”梁伟东说。
“我知道。”刘志华说。
“可你不知道我父亲那鸟样子,”梁伟东说,“我一看到他那鸟样子,就觉得人活着没意思了,就不想学好人做好人了!”
刘志华抬头看见梁伟东的眼里好像有泪花在闪烁,心里震了一下,忙说:“趁热吃,趁热吃。”
两人把汤圆吃完,刘志华说:“睡觉吧。天亮以后,我想去五卞一趟,那边一片柑桔林,听说有五六万斤还没货主,我想把它拿过来,转手给外地客商,看看能不能挣它一点?”
梁伟东只是擦着嘴,无话。
两人脱衣上床,一人一头地睡下。
外面的霜若有若无地下着,在街道上、屋瓦上星星点点地发亮,好像一只只诡秘的眼睛。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和往常一样,在公鸡谛叫之前便起了床。他打开门的吱扭的声音,干涩刺耳,圩尾街醒来的人全都听见了。
门前一片白茫茫,犹如薄雪,这一情形没有出乎老童的意料。他耸了耸肩头,活动几下筋骨,从门后提起空瘪的蛇皮袋子,出门向街上走去。
老童听着脚底下沙沙的声音,忽然想起年轻时代混迹漳州当散仙的住事,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好像是遥远的往事的回音,细碎,飘忽,似真似幻,全身的重量在刹那间失去了,好像就要飘飞起来。这时候,老童看见面前飞速驶来一架摩托车,好像一道光亮,迅疾而无声,径直朝自己飞撞过来。老童定睛一看,那驾车的不正是死鬼黄源水吗?他的心咚地一缩,三魂六魄吓得逸出了躯壳,只见黄源水脸色好像纸片一样苍白,脸无表情。越发近了,黄源水忽然发出一种古怪、薄脆的声音,像是笑又像是哭。老童猛打一个颤抖,纸人一样踉跄了几步,黄源水驾着车呼地飞啸而过,像一阵风消失在圩尾街的深处。老童醒过神来的时候,圩尾街一片沉寂,毫无异常,他想这真是怪了,我怎么看见那个死鬼黄源水呢?
与此同时,在梁伟东、刘志华、叶建清和许光平的睡眠里,也出现了黄源水的身影,他们明白无误地看见黄源水驾车从圩尾街呼啸而过。
许光平当即惊醒过来,掐着指头一算,黄源水正好死去七七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