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五月,日子在眼前一晃而过。
五月二十一日,农历四月中,小满,池芸和严舸一同返乡。
明天就是法院开庭审理的日子。
严舸的舅舅和叔婶,雇凶杀人,证据确凿,属故意杀人罪,死刑亦或是有期徒刑,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
他们从警察局走出来,好些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高个男人,抓住严舸的裤腿,扑通跪在地上,池芸定睛一看,是严舸的堂哥。
男儿膝下有黄金,一米八的大高个众目睽睽之下给弟弟跪下,得下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严舸弯腰托住堂哥的手臂拽人起来,“哥,你别这样。”
堂哥重心往下,存了心耗着,苦着一张脸,声音悲戚不堪,“小船,人不能忘本,我爸我妈的确对不起你,你的苦楚我感同身受,你心里有恨我理解,但是我们毕竟都是你的亲人啊,千错万错,罪不至死,我替他们向你磕头,你原谅他们吧,原谅他们吧……”
堂哥一边说着一边头去撞地面,严舸用手挡住,使劲把人拉起来。
“你别磕头,我承不起。”他的声音出奇冷淡理智。
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花灭了。
堂哥绝望地看着严舸,“你让我这么做……才能够原谅他们?”
“什么都不用做,你们的道歉我不会接受。我现在,就想让他们死。”
那个“死”字,狠狠被他咬碎在嘴里。
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指指点点的人群,一脚踏进车里,似又想起什么来,侧头看向身后呆愣的男人,说道,“这世上最虚伪的就是,感同身受这四个字。”
你没有遭遇我的境地,有什么资格说出这四个字?
车子启动了,将人群抛在身后。
车厢内很安静,没有人开口。
隔了一会儿,池芸忽然说,“今天小满了,古书上说: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顿了一下,她看向他,“我到今天才深有体会小满的含义。”
过盈则亏,小满即可。
严舸没有说话。
法院第二天九点才开庭。
办完事,下午两点,还有大把的时间,做很多事。
小镇还是老样子,多了一些高楼。琐碎的记忆零星的回忆也都还在,陈旧的,泥泞的,一脚踏在土里,埋在心里的。
他们从车上下来,走过“红灯区”,还是老样子,车子塞满街道,格子路上飞溅而起的污水,脏兮兮、闹哄哄,无一不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初中校园里正在举行着一场足球赛,他们和学生一起挤在看台上,场面热闹、畅汗淋漓,身上的血液也为此沸腾,最后的结果似乎并不重要了。
散场前提前从看台上跳下,从人群中退出来,喧闹渐渐远去。
学校的变化很大,正对校门口建了喷泉,阳光下晶莹的水注喷涌而出,挂起彩虹;教室门口随处可见的书法展品,孔孟之道,李白杜甫的诗,油画国画交相辉映,诗书气浓厚;名人雕像旁边,石刻的雪白卷轴打开,记载着名人丰功伟绩的一生,激励后人学习;简陋的自行车棚架被移走,过去那段供学生出逃的出入口也被厚厚的水泥墙堵死。
堵死了又能怎样呢,他们这些学生就像困在鸟笼里的小鸟,总能想出新的途径。
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他们的执行力与胆量是不容小觑的。
想到这里,池芸忍不住勾起唇角。
走出校门,对面马路有一家饰品店,池芸不让严舸进去,叫他在外面等,自己走进店里,果然在里面找到一只波点的马克杯,款式和严舸当初送她的一模一样。
那只杯子现在还放在她办公桌上呢。
她把杯子买下来,请老板用漂亮的礼盒装起来,选了一块漂亮的礼盒包装纸包在外面,冰蓝色绸带绑上一个蝴蝶结。付了钱,走出店门,把盒子塞进严舸怀里,“送你的。”
严舸把袋子拎在手里,问,“是什么?”
池芸故作神秘,“你猜看。”
严舸看了会儿,重量和大小很难猜不出来。
池芸看他的眼神,“猜到了?”
“嗯。”
“是什么?”
严舸笑一笑,没说话,揽过她的肩膀,侧头在她耳边说,“谢谢。”
他说的很认真。
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把一切事情都看的极为郑重,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从他嘴里说出便有另一种味道,真诚不敷衍不应付,让人感觉被尊重被重视。
有这种特质的人听说很结人缘。
池芸想,说特质,倒不如说是态度。这说法应该是真的,当初她被他吸引,多多少少也承因于此。
第二天上午九点,法院如期开庭。
人来了很多,场内的场外的,里外三层,堵在门前。
被告进场,严舸的叔婶池芸认得,另一个便是他的舅舅,顶着一个秃瓢壳,铐着手铐,在警察的带领下走进被告席。
池芸感到眼熟。
不及去想,开庭时间到,全体起立,宣布法庭纪律,合议庭进入。
两个小时,很顺利,也很精彩激烈。
对方律师极力辩护,奈何人证、物证充齐全,更有方警官长达三年的锲而不舍,铁铮铮的犯罪事实摆在眼前,徒然的狡辩。
从池芸的角度只能看到严舸的侧脸,毫无波澜,天秤的砝码握在他们这边,局势已定,毫无悬念,他很静,在等。
池芸也在等。
指针每走一秒,压抑焦灼便少一分。
“是……我承认。”被告席上,那三颗头颅垂下。
法官拿起锤子,判下他们有罪,一锤定音。
舅舅雇凶和恶意杀人,死刑;叔叔和婶婶,则视为情节较轻,判以六年有期徒刑。
宣布完毕,场上沸腾喧哗,池芸一颗心坠下来,落在地上。
她笔直望向严舸,似有感召般,他突然也扭头寻过来。
没有笑,没有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
从他的眼神中,池芸感觉不到轻松。
母亲拍拍她的肩膀,“我和张律师他们去吃饭,先走了。”
“妈,”池芸叫住金良琴,抱了抱她,“谢谢您。”
“傻孩子,”金良琴摸摸她的头,“说什么谢。”
“晚上有空吗?”池芸问。
金良琴眼神问她。
池芸余光瞥见严舸和律师从另一扇门出去。
“小船想请您吃顿饭,您要有空的话,我叫他约您。”
金良琴说好,下午联系。
走到门口,正巧张律师看见金良琴出来,几个迎面过来。
双方打招呼,金良琴介绍池芸道,“这是我女儿,芸芸。芸芸,叫张伯伯。”
池芸甜甜叫人,“张伯伯。”
张律师看向金良琴,“你就这么一个女儿没错吧?”
金良琴乐了,“我还能有第二个女儿?”
几人都哈哈笑起来。
张律师边笑边摇头,“你女婿和女儿都不容易啊,”他看向池芸,长辈与晚辈调侃的语气,“全镇都传遍了,芸芸,你俩这次可出名了哟。”
请人帮忙,关系越亲越好办,池芸理解,只是没料金良琴把严舸说成女婿这茬,池芸心里恍惚了一下,不知什么味,猛然听见后头孟婷叫,转身去看。
“好了,我们也吃饭去吧?”张律师看看金良琴。
金良琴朝女儿挥挥手,告别。一群人呼啦啦走远去了。
孟婷和石静跑上来,轮流拥抱池芸,两人看上去比她还激动。孟婷捶了一下池芸,“喂,你该不会这次回去就结婚吧,说好的做我伴娘别不作数啊!”
石静也急,“先别说结婚的事,先问问池芸,小船求过婚了没有?”
“对啊!”孟婷一拍脑袋,肩膀撞她,“求了没求了没?”
池芸被问的不好意思,但还故作高冷的模样,“他求我也不一定答应啊,我那么多人追,要那么容易求我干嘛等到现在。”
“放屁!”两人挤上去挠她胳肢窝,“你少装了,口是心非的女人,还不说真话,说不说说不说?”
池芸连连讨饶,那两个还不肯放过,笑闹间,突然听见外面吵嚷声,三人相视一望,“去看看。”
跑到大门口,围着很多人,叫嚷的男人被拖走,嘶裂破碎的骂声在半空中回荡。
“做人不要那么绝情!”
“严定舟,你不得好死!”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那分明是堂哥的声音。
那么绝望,那么悲恸。
池芸看过去,严舸站在路中间,定定地看着他堂哥远去的方向,麻木漠然,像一具失去灵魂的驱壳。
这一幕,石静和孟婷也看呆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反应起来才相互问,“怎么了?”
池芸脱开好友的手,跨出一步,脚步沉重。
石静和孟婷跟在她身后,走到严舸面前。
池芸拉拉严舸的手,很轻叫,“舟……”
像灵魂重新回到身体,他转过脸来的一瞬间,池芸觉得和刚才看到的是两副不同的面孔,就好像一个人隐藏在身体里面具。
他的反应和表情很自然很得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池芸一定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的幻觉。
“嗨!严舸,好久不见。”
孟婷和石静跟他打招呼。
池芸刚要介绍一下,严舸准确说出面前两个的名字,“孟婷、石静?”
“哈!”孟婷差点跳起来拍他肩膀了,“不亏我们和池芸这么多年,你还记得啊,我都要感动哭了。”
池芸白了她一眼,“好好说话行不行。”
“哟,这还没过门就帮着说话了,”孟婷说话酸溜溜的,池芸早就习惯她这一套,她有时候和池蒙真像,不愧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气氛活跃起来,使人很快忘记刚才的小插曲。
孟婷本打算好好敲严舸一顿,没想到他早有安排,顺便叫上孟婷的男朋友,去预订的酒店大吃了一顿。
饭后,把石静送回单位,剩下的四人刚好一对,开着各自的车回去市里。
池芸和孟婷说不完的话,于是孟婷偏挤上池芸他们车上,让她男朋友自个儿开着车回去。
池芸摇头叹气,“你对你男朋友太残忍了,真可怜他。”
孟婷捏她的脸,“小妖精,还不是为了你,我连男朋友都不要了。”
池芸:“嘤嘤嘤,我好感动。”
孟婷:“滚。”
严舸前面开着车,佯装没听见她们说话。
隔了会儿,听见孟婷说,“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回去吧,”她似乎来了劲道,“妞,今天晚上睡我那去,我那床大,还有,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池芸往后视镜看了眼。
孟婷受不了,“你们俩一个晚上没睡在一起不会死吧。”
池芸:“……”
严舸突然来了一句:“昨天也没睡。”
孟婷瞧过来,阴测测笑了两声,池芸脸火辣辣烫起来,这一刻别提多想钻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