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天下午,娅凝在家中给猫洗澡。猫儿听到热水器放水声便条件反射地拔腿四窜。娅凝挽起亚麻衬衫的袖口左扑右逮抓住了它。她一手按住猫脖子,一手把拿喷射的莲蓬头,水柱有力地冲向猫儿瑟缩的身体,淋湿的毛贴服下来,使它看上去瘦了一圈,有一副猥琐相。打肥皂的过程里猫儿不动了,娅凝胸有成竹能给它洗干净。
忽然间,她听到一声玻璃杯猝然砸碎的声响,男主人的吼斥如惊雷乍起,夹以巴掌的打击、女人带着哭腔的劝阻。
一墙之隔的暴力让娅凝犹如身临其境。她的心就像跌了个筋斗似的乱跳,完全听不清那边在骂什么。
“会不会与她有关?”久埋心底的隐患最先让这个念头划过脑际。
男孩无声无息,在隐忍而倔强地受打。
愣神的几秒钟里,猫从娅凝停歇的手掌中轻巧挣脱了。披着一身泡沫跑向了阳台。娅凝冲洗着小臂内侧笔直的抓痕。她怎么全神贯注,也听不清隔壁的话音。
所以,当对面的门咣当一声开了,娅凝也跑去打开了自家的门,这个无所顾忌的快速行动,包含着急于拆除地雷的迫切。甚至是巴不得赶快目睹这场折磨她的暴风雨,哪怕它冲着自身而来。
陶煜摆开母亲的拉拽,眼睛里的余怒无意地散射向了娅凝。
他眼皮底下挂着泪,连忙横胳膊抹去,抽吸着鼻子。哭泣把这位少年打回了原形。
她意识到不该看他哭的样子,转身退回到屋子里。紧接着走去阳台,猫儿见到娅凝吓得钻进旮旯的箩筐里,露出两只眼睛来。
娅凝望着陶煜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脚踏蹬得飞快。他还会由这条路回来的。她想。
照面的片刻,陶煜母亲的神色只有对儿子的痛心,并没有朝娅凝流露异样。娅凝在心中反复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她才能冷静地去考虑陶煜的挨打。
明知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娅凝依然翘首朝着路的尽头眺望。当下,她也没有心思做其他事了。躲在废物堆里的猫,抖落身上的肥皂沫,警惕地瞅着娅凝。
娅凝心潮翻涌,掀起由恐惧变幻出的亢奋,脑中忙不迭地酝酿组织着一套劝言。她的良心像一只搁浅的鲸鱼喘着粗气,她正努力把它重新推回海里,助它遨游,而且要游得更加畅通无阻。洗猫时候所感觉到的掌控能力在她身上恢复了。与其说今天这个意外让她忐忑,不如说激发了她的务实精神。她离全新的生活只差一步,就是安抚那颗负罪的良心。
天色渐暗,街上路人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娅凝索性下了楼,往三岔路口那里转悠。她连晚饭也不打算吃了。
平房的住户以水沟为界与街道切分,盖上砖房、水泥房,搭起披着毛毡的棚子,把家门口的十几平米空地和梧桐树囊括进去,作为厨房和卫生间。树干生趣盎然地从屋顶穿出。
只有一户门前没有违建。那是居委会办公点。稍大的房间曾租给一位男青年开理发店,业务扩大后男青年搬走。现在是服装店,门侧竖着“老中青服装店”的招牌。一颗橘黄的灯泡下,居委会主任的大儿媳正在裁布,灯影在缝纫机的机座上晃来晃去。
有的砖房其实是麻将档,一夜收入可观。工字楼下集体操练的气功、交谊舞不过风靡一时,打麻将才是小镇盛大而恒久的娱乐活动。
娅凝在狭窄的道路上经过这片房屋时,眼睛不可避免地瞥见了房间里面的桌子、板凳,还有窗口前炒菜的主妇。居民们没有拉窗帘的习惯,连夫妻打架都无所谓被经过的小学生围观。
然而,她注意到越来越多的砖房门外安装了防盗门。这是由于近几年小偷愈加猖獗。其中还有不少是吸毒者。娅凝听到的信息有:泉水公园附近的暴发户,吸毒吸得家破人亡,一位工人为了筹到毒资,偷窃车间的钢板……
渐成气候的萎靡堕落令娅凝心寒,堕落不会导致自杀,不像她的疾病不含涉他性,增加别人的危险系数。因此,陶煜最好离开这里免得沾染恶习。娅凝又多了一条规劝他的理由。
她是缠在老屋牵蒙的蛛网里了,而陶煜具备一只飞鸟的蓬勃活力。
“我爱他,关心他。”她牵强地想。
走到梧桐旁的路灯下,娅凝立在半明处,她把钥匙环当戒指一样套在指肚,无聊地旋转着。像街头常见的等候顽皮孩子回家的妈妈。连那略显焦躁的表情也似乎是在酝酿着惩罚。
开学一个多月了,街头玩耍的小朋友渐少,叫闹声丧失了暑假期间的底气。吃过晚饭的中学生骑车出动,在街面交叉穿梭,赶赴家教点。同事反复地念叨,使娅凝没法不明晓全镇著名家教老师的大名。职工学校开的暑期提高班满足不了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愿,他们得把孩子送进老师的家里精细化辅导才心感踏实。
娅凝的正前方,斜坡上的院门敞开了,住户搬出小桌小凳躬身围着打扑克。暮色低垂到他们的背上。
这儿仿佛并不是两个月前那个夜晚他们分手的地方。那夜只有他们两人,万籁俱寂的时候,白天里热闹的住宅也会显得善感呢。
娅凝密切留意着每一辆经过的自行车。她的心咚咚直跳,生怕没有毅力再等下去,怕他真的不回来了,错漏了他,最糟糕是他看到她却绕道而去……
渐渐地,这些不安被黑暗驱逐了。她恢复耐心等待下去了。
关心他,和使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哪个才是娅凝站在这里的真实目的,真正动机呢?
她甚至不知道他假若死了自己会不会难过。
于是站了快两小时。新闻联播开始的声音、结束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娅凝的无望逐渐地加重,她向街头凝视的目光里粘附着灰尘般越聚越多的怨怼。
秋天尚未寒凉,蚊子在她胳膊上咬个不歇。她时而拍打着胳膊,时而抚摸着那道猫爪印痕,时而剥几片梧桐树皮。用一系列小动作阻止卑劣自私的本性发作。
熬过一段焦躁期,娅凝心中明确了,坚持等待,等到斜对面的店铺打烊就走。那家杂货铺里的电视机播放着一部古装片,因为屏幕小而不甚清楚,但声音却是听得见,这条街的居民几乎在看同一部剧。
娅凝自以为把注意力放在了电视上,而一串车铃打来,还是立马移开了视线。等的人终于出现了。陶煜从街道中央荡悠着,街边毗连店家的光线映照他的面孔。
她向他挥手。如果他不停,她可能就地哭出来吧。
陶煜面无表情,吊儿郎当地晃到她眼前,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还踩在脚踏上,不打算和她聊下去。
他冷淡的目光迅速在她全身上下溜了一遍,与她四目交接的片刻一转头看向了路口的方向。这副德行和他被讨厌的老师教育时是一样的。
“为什么打你?”
这是娅凝两个月来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陶煜不吱声。娅凝摇了摇他的车把,像上次在这条街上那样以一副成年人的架势催促他表态。
“上一届考了七个本科,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也逼我喽。”他说。
娅凝松了口气。她拉着他进入艳华家旁边的小巷。她相信自己抓着车把的暧昧力量不会激怒他。那是没有路灯,经常发生地痞围殴的隐蔽处。
“少让父母操心,现在,即使考得不好也会有学上,总有学上,不至于像我们那时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娅凝不禁自赏起来,因为语重心长的腔调令她为自己奇怪,“那时候,我的成绩数一数二,而且都是自学,哪有你们现在的条件请老师,当然,聪明是肯定的,可你也不笨啊……”
“你上过大学又如何?”陶煜扬声反问道,他还有更难听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你能这么想就好,”娅凝不觉得难堪,但这种挖苦换别人说,会像踹到心窝般刺伤她的自尊。陶煜说什么都可以。娅凝向来对他有一种母性的宽容。
“离开这儿肯定要通过上学的途径,打工的话已经晚了,你同学里上厂技校的好歹也学了点技术,高中三年虽说学的东西未必管用,如果不考大学大专这些,混个学历呢,那真是耽误了,虽然我们这上学成本很低,但时间花出去了……我是特例,也许几千几万个大学毕业生里,我是唯一糟糕的。我毕业也在市区工作过,后来精神上出了问题,回来利于休养。回来后,匆匆结了婚,我妈担心我嫁不出去,被人知道了一概当精神病,他们才不管精神病里有区分的门类……趁没害到人,我和他离了婚,他现在过得多好,对了,他在市区工作……你不会像我这样的,你很健康,离开这里,肯定大展宏图,而离开这里,上学是最好的途径……”
夜色沉沉压迫,她噜噜苏苏,杂乱无章地打开了话匣子。脑筋着急地打转,刚才一遍遍排练过的腹稿,一出口就语无伦次,那些中心明确以醒迷思的句式、措辞,蒸发无踪,他令她紧张,他清澈的双眼好像在拆穿她的虚伪,她哪里是为了规劝他,明明就是把确认他的挨打会不会威胁到自己放在了第一位。
她的眼睛不敢看他,闪烁的眼神在他的胸前无所着落。
“为什么得病?”他只听到她的病。他知道她离过婚,但他一次也没问过她为什么离婚。他想象她的前夫一定是个很讨厌的男人。
“没啥具体原因,恋爱不顺、工作压力,从根上挖,和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遗传易感性,体质问题,感性思维多于理性思维……”娅凝顿了顿,“我羡慕你的性格,你的性格永远不会染我这种病。我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真的有病,还是借口跟这个世界耍赖……”说着,低头微笑了一下,“那时候我真傻,在银行工作,又喜爱数学,却害怕那些数据,整晚睡不着觉,一天药吃多了,被送到医院,我好像自杀了……我就是过去把自己保护得太好,经不起一点的挫折……当然,我现在仍然搞不清,当时是不是真的准备自杀。还好我是女的,压力不如男的大,没有养家的负担,钱少点没关系,回来混混日子,重新整理精神……你别误会,我不是说男的就一定要挣很多钱……我现在好多了,那些热爱生活的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有时还想跟你一样学着打游戏呢……”
娅凝说不下去了,定睛在他脸上,疑惑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晦暗的微光洒在他的脸上,他一边面颊明显比另一边肿胀。他松动了紧绷的腮帮子,带着点凄楚盯着她。
半边的面颊损伤了他的英俊,娅凝鼻子一酸,说:“他打你,你不能躲吗?你有没有耳鸣?”
陶煜摇摇头。暮色包裹了娅凝的身子,她的眼神是空茫摇动的,疯子式的反复和断裂又在他眼中明晰起来,他终于感到自己在了解她。她的跳脱和游离不再使他可怕,反倒使他同情。
此刻,他们是彼此怜悯的。
“我小时候也三天两头挨打,后来我不跟大人说话了,什么事也不说也不争辩,软抗还不行吗……”娅凝说。
“谁会下狠心打你?你是女的。”
“别说小孩子淘气被打了。我们这男的打女的打到大街上你也不是没见过,太野蛮了。所以这个地方……”
他明白她准备说什么。脸一转嫌恶地表示不愿再听。娅凝也就自觉地打住。
问:“你怎么惹到你爸了?”
“他给我请了家教,我没去。”
“哦……”娅凝沉吟了会儿,“这也不是什么品行上的大错……不过,你暂且服从一下他,过个两三年他也管不着你了,我也恨我爸爸,现在根本不用见面多好,我们长大了,人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我不恨我爸爸。”陶煜反驳娅凝。
娅凝愣了愣,她那借题发挥诉己之苦的毛病实在太顽固了。
“那很好,我看你爸爸是个好人,跟我爸也差不多,好人在外面难免受气,在家里就让他发泄发泄……”
肿胀的脸颊障翳在前。娅凝双眼蒙着泪光。随着说话的节奏,泪珠时而涌聚到她酸楚的眼里。迟迟不落下来。他们在一起时,陶煜就经常看到她说着话就眼里潮润起来,她自己却不知道。
陶煜的心情很复杂,既怕她哭出来,也期待眼泪裹着温存落下两三滴,毕竟是为他而流的泪。
“我听你的。”陶煜诚恳而漠然,“但你也要知道,这和你没关系。我出了任何问题都和你没关系,没有你,我一样的贪玩、懒惰,也一样的会……”
“这个好改。”娅凝露出欣悦的表情,眼中蕴蓄的泪顷刻收回去了。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番话。
不跟她也会跟别的女孩,偶然必然的因素追究不到娅凝身上来的。娅凝豁然开朗,她从没这么想过,并不意味她不想听到,陶煜替她把心里的企盼说了出来。
娅凝虽然深谙掩饰内心,但一瞬间的放松表情还是没逃过陶煜的眼睛。他苦苦沉思:自己终于有一点点了解这个女人了,像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有没有感情呢?
他握着自行车龙头的手坚牢有力,娅凝的手叠放上去,传递着鼓励的意味。她冰凉的手生来是为了感受别人的温度。他有种冲动去触碰她飘动发丝的肩头,然而,比起陶煜所熟悉的淡漠脸容,她现在这副积极向上的嘴脸才是拒他以千里之外。
紧起一阵秋风,顶上千叶万声,哗哗啦啦地旷响着,他们像囚在挂满铃铛的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