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取消了轮流的大小礼拜,统一为双休日。几十年的时差也告终了,作息调整与市区步调一致,不再延后一天。
这对娅凝有影响,去市区爬山的话,游人比较多,不像过去那么清静。不过,天气凉快了后,但凡倍感空虚的休息日,娅凝还是会来这里散心。
大半年来,娅凝见证了山湖周围的风物变化,从柳眼初开到盛极而衰。娅凝没把这个地方告诉给小叶,是考虑到独自一人不用配合同伴的脚步,尽情享受着沉默的运动。爬山令她的后背冒出一层薄薄的稀有的汗珠。她也喜欢那条由颀长蓊郁的香樟护卫着的登山道。山道的路程在她体力允许的范围内。恰当到刚开始感到疲乏,湖就映入眼帘了。
秋高气爽,蓝得炫目的天空和墨绿起伏的山脊间分际鲜明。不同于初春时满山朦胧的刺突,山间的松木一棵棵清晰入眼,渐变着金黄、赤红、翠绿的色彩,富有层次感。从山底仰望,也隐约看得见树枝的形状。
湖边茂盛至顶峰的乔木,不堪重负地佝偻着身姿。枝干沉沉地搭在了湖面上。呈现夏秋争斗的趋势。明净的湖水像一座冰棺,封存了树木的倒影和掉进去的败枝。
从湖边伸到湖面的一个四角亭里,经常呆着一位干瘦的老太太,她从初夏就频繁来这里了。她在两根柱子之间牵起吊床,稳稳当当地躺了进去。娅凝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瘦骨嶙峋削尖了似的面目着实令人难辨性别。直到熟睡的她从吊床中翻了个身,展露出半截裙子。
娅凝倚着亭柱,闭眼歇息。她觉得亭子里比正式的卧床好睡。某个中午,困倦的娅凝被风寒醒,看到鼻子前凑近来一位小女孩,正好奇地观察着她,因为她突然睁开眼小女孩吓退了一步。娅凝冲她笑,她还从未向谁露出过这么讨好的笑容。小女孩睁着大眼睛说:“你眼睛里面长头发了。”娅凝拨了拨挡在前额的头发,“你看这就没了。”像一个吓唬小孩的女鬼。小女孩乐嘻嘻地从手中捧着的零食袋里掏出一片香蕉干,举得高高的抵到她嘴边。一副喜欢她的样子。而赶过来的大人带走了小女孩,觉得她打扰了别人。
老太太醒来会搭话娅凝,问她今年多大在哪工作。娅凝向陌生人如实地回答。
每次遇见的是同一个老人。但她的眼神不好,记不得娅凝。所以问了很多次相同的问题,每当娅凝回答完年龄后,她总要补上一句:“哦,比我儿子小7岁。”这位寡居的七十多岁老太太庆幸于找到了最佳的午睡处,喋喋不休地告诉娅凝亭子的好处,没有蚊子,凉快,等等。她的头发总是白了又染,新长出的发根都是白的。
娅凝把这些琐碎小事加工润色写在副刊文章里。
她花费两个小时辗转来到湖边,不止是为了在亭子里懒洋洋地打发时光,寻找什么素材。而是往来的路途中,所怀着的那种向什么地方“出发”的兴奋之情,能让她倍感健康的情绪。她在小镇里是很难有认为自己正常的。
湖面反射的散乱水光像无数萤火虫在柳叶的背面晃眼地游蹿着。山顶的白云有时是孤立的一朵,有时则像风吹过的湖面呈条纹状。娅凝依然寄希望于投入的注视,让自然统治自己的心灵,去除各种各样的杂念。
游客们绕湖一圈即离去。老人在椅子上长坐,几个一伙儿地拉家常。半导体里播送的戏曲荡漾在湖周。
他们交流同伴去世的讯息。因为和死亡成为了睦邻,才不断调侃自己明天就要老死,其中又明显流露出活着的庆幸。他们也谈了很多娅凝不懂的常识,比如哪种食物对心脏好,哪种食物降血压。老年男性则对国内国际形势大发议论,讲得义愤填膺,骂美国太坏。这时,娅凝蓦然记起大学恋人正在美国。
不知是不是酝酿情感的需要,写副刊小文章的过程,催使娅凝频频生发感怀,联想到过去的自我伤害,现在无异于站在了生命终止的延长线上,一条虚线。现在拥有的任何微不足道的东西,连这些老年人的闲话,本来都有可能与她无缘。
她望着屏风似的山,欣赏它的美丽,胸中云涌起了诸多梦想:以后还要欣赏更加多姿多彩的美景。开阔的欲望是在为“生”的概念服务。而“生”就是虚词,不用苦苦追寻它的本质了。对付这一虚词的唯一办法就是务实。以绝对的务实来驾驭它、反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