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梧桐树下的牌桌开张了。这是专属老头子的陶性怡情,不掺杂赌博。他们领口耷拉的白汗衫外,套上了退休前的土蓝粗布工作服,上下左右钉着四个齐整的口袋。胸前口袋插着洗澡证,破皮的塑料封套露出一角来。
从9月起,持这种褐色的洗澡证就可以免费洗澡了。与在职者相反,退休职工的待遇一年比一年好。
于是,老头们每天下午哪怕和水“接个吻”也要跑趟澡堂。他们的脸膛像蒸熟的龙虾红通通的。昏聩的水泡眼注视手中打开成扇形的扑克,额头上隆起像在思考的不会消退的皱纹。
晃膀子伯伯从澡堂出来,大摇大摆地晃到牌桌。他手中蓝白相间的毛巾包着肥皂盒,四四方方。
他站在老人身后观战,当起场外技术指导,嘴里一刻不停地念叨,指挥东指挥西。
有他在,老人们都不出声了。间或问他:“还不回家?”
伯伯听不出话里的嫌恶,乐呵呵地答:“家里有人做饭。”
每一局终了,他“嗤嗤”地嘲笑输家,永远站在胜利的一方,比打牌的人还热切于争个高下。然而,谁要让出位子给他坐下,他便摇头说他马上要走了。
黄了一半的梧桐叶飘离枝头,掉落在桌心扔成一叠的纸牌上。
梦寐以求的凉爽扎了根。秋天令人愉快。伯伯每天有睡不够的觉,寻不完的开心。
他看到娅凝抱着猫站在阳台上,仰脸嚷一声:“你这猫好看!”粗杂的眉毛下有一双眯缝眼。
像每天经过雨水的淘洗,灰瓦和褪色的红砖鲜亮齐楚。
房顶挤出狭长晶明的蓝天,焕发着朴素的华光。
阵阵吹来秋风,高出平房加楼屋顶的梧桐摇晃着满是树叶的树枝,轻抚着乌青的瓦楞。
平房加楼的护栏老化松动,时有砖块脱落砸下威胁行人的安全,所以近来对它进行了一次不大的翻修,改装成铁栏杆。刷上蓝漆的竖条栏杆鲜亮耀眼地嵌进了老楼,闪映着晴空的影子。
伯伯用一副掌握内部讯息的笃定口吻,根据此举散布说:“证明不会拆迁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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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试图接近娅凝的父母,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回来住几个月,不胜喜悦。
却在娅凝进门时,母亲欢喜的嘴角无法自控地往下撇了撇,因为她看到娅凝膀臂里还有只猫。她原以为娅凝已经把猫扔掉了。
娅凝也摆着一副不高兴的脸,把猫儿丟在地板革上。它撒开柔软的小脚奔向了阳台。
头几天,猫儿躲在阳台洗衣机后不敢出来,然后才慢慢地敢于在陌生的房间里散步。讨得了娅凝父亲的欢喜。
新小区的住宅简单装修过。乍看赶上了潮流,实则到处暗藏苦行的旧习,琐琐碎碎平添了娅凝的不悦。比如厨房抽屉里塞满了肮里肮脏的塑料袋。母亲买菜总会向小贩多索要袋子,有塑料袋的收集癖。即使柜子里装满了崭新的餐具,也照旧用边缘破损的碗。阳台上的铁衣架弯曲变形,挂着缩水褴褛得几乎能当抹布的背心,一想到母亲在夏天衣不蔽体的样子,娅凝就会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娅凝算好,最晚在这个家呆到明年夏天。
回家的亲切感大约持续了一个礼拜。或者说,父母因娅凝回家而维持的表面祥和顶多有一个礼拜的寿命。从第二周起,像小时候那样,每天早晨娅凝从父母激烈的争吵中醒来。
缩在被窝里的她,心绞扭着。
母亲凌晨五点起床,做早饭弄得锅碗瓢盆乱响,接着,父亲爆发声嘶力竭的凶恶的挑剔、指责。
这个家庭的常态恐怕会令如今的教育专家痛心吧。不过,在小镇,娅凝的家庭凸显不出什么异常来。父亲暴躁、易怒,母亲唠叨、抠门,此类的结合很普遍。他们把人格的阴暗投给了娅凝,同时,对娅凝的关怀又比一般的父母所能给予的多得多。他们比小镇上大多数人善良,是著名的老实人。
晚上,母亲对着电视指指点点,父亲喜欢在楼底散步,观赏别人下棋。他们脸上如刻印上去的苦相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安详和知足。两人各具备一套坚定的幸福法则,以至于人生中遇到再大艰难也没考虑过一次自杀。
家庭的火炉燃放着维持生命的热量,但是娅凝却被迸溅的煤渣灼伤。
她天生敏感的心灵没有经过磨砺,习惯于放弃。面对父母的每一场吵架,她从没像其他儿女那样解劝过。哪怕说一声:“你们别吵啦!”
她任由他们吵下去,幻想父亲失手杀了母亲,然后被捉去枪毙。寄希望于毁灭。犹如对待裂纹纵横的花瓶,把它砸碎了落得个干脆。娅凝用沉默来表达无情。她的家庭除了夫妻不和睦,两代之间也冷漠,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家庭。
为了减少伤害,娅凝能用的方法,就是闭合自己的心。父母是她人生最先讨厌的人,她的心于是首先向他们关闭。再接着向外人关闭。
她的这种性格在封闭的校园里,尚能安之若素,一旦踏入富于变化的社会,承担起社会角色后,各种复杂问题的交织和支配下,就不能像对待父母争吵那般置之不理了。
于是有了更加极端的方法……
娅凝在规劝陶煜时表现得像个大人,可听到父母的争吵又变成了在被窝里瑟缩的孩子。她的情绪处理能力非常差劲。在成长过程中,很多次她打算向父母敞开心怀,却在暴烈的情形下重新关闭了。
摆脱原生家庭,是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上跳。和父母生活,她老是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打懵。
有天傍晚,猫儿窜上了饭桌,母亲小声嘀咕了句“害人精”。落入娅凝耳中等同拧开了她神智的旋钮,发狂的激素在她体内蹿腾开来并向大脑奔涌。娅凝即刻会褪去在陶煜,小叶面前的理智假象,与母亲恶吵一顿,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惊动四邻的恶吵,暴露出狰狞扭曲的面容。
然而,这一次的盛怒之下,娅凝却意外地做了个挽救的举动。正收拾碗筷的母亲无从得知走进房间里的娅凝进行了怎样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母亲更不会知道与自己有关。
娅凝从斜跨包的里层寻摸出一团纸条。这是离开家前整理阳台从箩筐里漏出的。幸而用墨水笔写的号码依然可辨认。
娅凝对这张曾被自己随手丢弃的纸条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她用让母亲诧异的急切脚步出了门,只听到咯噔咯噔下楼的脚步声。娅凝拨打了小卖部的付费电话。
从听到“害人精”到打电话,只经历了5分钟。
娅凝在事后品味到其中不可思议的逻辑。
因为母亲的一声咒骂导致情绪失控,为了转移情绪,恢复了和断交七八年的朋友的联系。
她想向朋友求援,即是封闭起的心灵一次了不起的突围了。
无论怎么抑制激动的心情,娅凝的手指仍然战栗着按下号码键,对照纸条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刻板地按下去。这是一件她完全占有主动权的事,因此她紧张中又难捺热情。
小店L型柜台里有张小饭桌,呷着一盅白酒吃晚饭的老板,没有注意到在他的上方,娅凝握话筒的手是颤抖的,他不可能理解娅凝身上发生了什么。
给朋友打个电话算什么难关呢?
正确的指令如高音喇叭在娅凝耳畔响起:一起长大的朋友能拉你一把。这通电话同时解开两个心结。避免和父母冲突、对朋友释怀。
是的,能和娅凝的地狱之家对抗的,唯有艳华家那种让娅凝腻歪的气氛。
从四层楼跑下的过程中,娅凝想起相似的情景,自己哭着跑到艳华家,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饭桌上熬好了一个月才吃一次的笋片鸡汤。艳华为娅凝盛了一碗。
朋友的好一下子涌进娅凝的脑海。她反思以前怎么只盯着艳华的缺点。自己的郁郁寡欢难道不是因为素来的的冷漠吗?她一直排斥艳华的性格,而她难道不应该学习相反的性格以达到从被性格拖累的人生中解脱吗?
娅凝也不禁想,如果艳华对自己的抱怨嗤之以鼻呢?娅凝已经29岁了,还在抱怨父母呢,难保艳华不会笑掉大牙,过去她就很少附和娅凝的抱怨。
只好换个思路,和艳华重拾友谊,可以更新娅凝的烦恼。
现在,她宁可艳华成为她全部的烦恼了。朋友间的芥蒂也成了行动的助力。
忙音嘟嘟响,娅凝毫不怀疑能打通这个电话。
十几秒后,娅凝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她自报家门,对方的声调刹那高扬起来,说是“是娅凝啊!太好了!”虽然和艳华热情的音色近似,但娅凝听出其中苍老的成分,对方是艳华妈妈。
自己在朋友那里依然受欢迎,令娅凝欣慰不已。但艳华母亲说,艳华病了,为了养身体这个时间在睡觉。娅凝看了看小卖部的钟,八点还不到。
“不是什么大病。”
娅凝一再询问,得到都是同样的回答。她放下心来,顾不得突兀,问什么时候能去市区见见艳华?
次日中午,娅凝在单位给艳华打电话。她以为艳华会来接这个电话,却依然是艳华母亲。“艳华在午睡。”娅凝不会认为朋友躲避自己,因为艳华母亲转达了艳华的意思,过两周在市区的一家小公园里相聚。小公园离艳华住的地方较近。给出了确切的时间、地点。
娅凝思忖,如果动了手术,恢复期间病人气虚的确不能发声。娅凝对同龄人所染疾病的认知,不外乎结石、阑尾炎这些。恢复冷静的娅凝并没前一天那么迫切想见到艳华了,甚至疑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冒失。当然,她也充分认识到与朋友化解,是迈向成熟与豁达的步骤之一,不啻为自身人格缺陷的一次有效治愈。如此纠结于自己的内心活动,朋友的病没有引起她的深思和怀疑。她提议请艳华吃牛排。“她不能在外面吃。”艳华母亲答道。
等待的两周,娅凝对父母的吵嚷不挂心了。只一味的想象和艳华的见面会是什么样。
小叶转眼就要调走了。大学舍友即将生孩子。娅凝还可以有别的友谊。如果她不再打算结婚的话,友谊就相当的必要。
凌晨醒来,一想到将与艳华碰面就激动不已。秋季召唤的好心情像骏马在旷野上奔驰,踏平了一切障碍。娅凝甚至想象艳华成为女强人后会对自己有所帮助。
市侩的小心思弄得她窃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