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比你先一步下界历劫。在那之前,除了知道她在南海之滨,其余有关于她的情形你一无所知。直到你们历劫归来,鲛族族长擅闯天界让你心生警觉。而鲛族与天界素来无冤仇,却非得毁去我的仙身,更是让你产生了疑惑……”
“够了!”厉声呵斥,东华帝君面容肃穆,似有隐忍的狂风暴雨。
安历景却不愿如他的愿,依旧冷冷而道:“几番追查,甚至不惜逆天探看前尘往事,你才发现母后在历劫期间曾与鲛族族长有过一段缠情,你的出现,才让那段情无疾而终。所以,你猜测鲛族族长想毁去我的仙身,是想将鲛人之身赋予我。而会让他如此做的原因,便不言而喻了……”
“是!本君开启过轮回台,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母后曾背叛过本君。那鲛族族长认为你的仙身是本君强制改了你的命格,他竟然可笑地想要让你认祖归宗恢复鲛人的特性。呵……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抛诸,没有了丝毫顾忌,东华帝君将埋在自己心底多年的执念道出,嘴角一道轻嘲,笑嗤着当年那个不自量力的鲛人。如今的他早就是森森白骨,投胎无门,呵……鲛族余孽,一个都不能留。
“虽然你认为他可笑,可你的心里,何尝也不是这样认为?父君……这么多年,难道你真将我当成过你儿子?”
轻描淡写没有丝毫温度的一句,飘散于这座恢弘威武的宝殿。琉璃盏凝聚着日月光华,耀眼的光芒,却有着刺人的疼痛。
依旧是屹立不动,锦色云纹袍似要敛尽世间所有的风霜,将那曾经有意冰封起来的过往,悉数还原。安历景深觉好笑地望向那个头戴紫金冠的男子。这人,这么多年,却依旧固步自封,千年如一日,万年也不过弹指间,他可以忍受他怀疑母后,也可以忍受他怀疑自己,可却唯独不能忍受他怒斥他和凌儿的兄妹乱/伦。呵……兄妹乱/伦?他还真担不起他的高看!
冷厉的面容缓缓沉寂下来,东华帝君就那般坐着,手支在下颌上,仿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深思。
天际的祥云滚滚,人界早已六月,天界亦是暖煦融融。可惜,却化不开这凌霄宝殿千年万载凝聚起来的寒。那,是永生永世深处高位而凝聚的彻骨冰寒。与万年寒冰相比,竟也丝毫不逊色半分。
良久的寂静,那坐在雕龙高位上的东华帝君终于动了一下,抬眸,居高临下,俯瞰着底下那个唤了自己几千年父皇的儿子:“本君即使怀疑你,但依旧还是承认了你的身份。而且天界未来的重任,都将交到你的手上。”
“天界重任?呵……父君说的是让儿臣继任下一任帝君之事?可惜,儿臣不稀罕!也根本不愿去当那劳什子的孤家寡人!”
“放肆!帝君之位非同小可,岂能容你如此嘲弄!”拍案而起,东华帝君一步步走下高位。台阶悬高,步步皆由火红鎏金毯铺就,代表着通往这高位的至高无上。
蓦地,东华帝君又软化了态度:“本君只是让你不要再想着那鲛人,你依旧还可以有其她的女子伴你为后。即使成了帝君,你也不会是孤家寡人……”
“父君此般退让,就不怕儿臣混淆了天界正统吗?这哪一日儿臣若被证实确非你所出,这天界,可就是一大耻辱。三生恐怕便毁在了父君的一念之差中呢。”唇畔勾起一抹自嘲,安历景凤眸中却是犀利异常。
“若真有那么一日,本君便亲自将你驱入南荒之地。”
“那么母后呢?父君会如何对她?”玉骨扇紧扣掌心,似要生生将这神器毁去。呵,说了这么多,他可以清楚地肯定了,饶是有再多的事实摆在眼前,眼前这个身为他父君的男子,内心早已否定了他的身份。
“本君会亲自毁她天骨,锁她元神,让她魂飞魄散!”
一句话,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转寰余地。那走下高位的东华帝君就站定在台阶之上,明黄袭身,是雷霆万千之势。
偏殿一角,有什么碎裂在地的声响传来,在这偌大的宫殿之内,竟是清晰异常。
安历景与东华帝君齐齐转首望去,两人同时心神一凛。
那一步步向此处走来的人,不是执掌凤印的帝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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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上点缀着翠钿,堪堪垂在鬓角处,金步摇在空中微荡,珠环翠绿,满身雍容华贵,面容雅致。腹部微微耸起,已是身孕多时。
只是那雅致之上,神情凄然,一双眼仿若毫无焦距,茫然走来,竟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父君好本事,儿臣等着那一日的到来。”冷哼出声,安历景几步走向帝后,手才刚触及帝后,却是被她退后一步,避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原来,你一直都在怀疑我。”不是疑问句,更不是反问句,还是陈述句,带着淡淡的忧伤。帝后的眼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向东华帝君,将这个与自己千年万载相伴的枕边人刻到眼底深处,刚刚还凄然的面上,已然淡去了所有表情。
“我……”东华帝君想要开口解释几句,却是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原本的想法便是如此,再多的解释,也只是诓骗于她罢了。
“你,也一直知道是吗?”转向安历景,帝后眸中划过一丝痛色,“你们两父子都知道,却独独将被怀疑的我蒙在鼓里,是吗?”
“母后……”安历景上前,欲要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力不从心。
早就知道了父君对母后的怀疑,可母后对父君的感情他又岂能不知?与其让母后受到伤害,索性什么都不说。而且,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他不想将这件事闹大,主要还是希望南海深处那唯一的鲛人,那个,他深爱的鲛人,不会知道自己的家,自己的族,正是由于这一场荒唐可笑的怀疑戏码而导致了灭族。
他最不希望的,便是她恨他。
“一个,是我的夫君。一个,是我的儿子。两个人却在背后如此说我,如此怀疑我。若我今日没有亲耳听到,是不是我就要这般永生永世承受着你们的怀疑揣测?”
这九重宫阙所有女子都得俯首称臣的帝后,这九重宫阙所有上仙都称羡的帝后,这九重宫阙俯瞰苍生的帝后,这一刻,胸口郁结,只觉得那股气,撕咬着她的心,似要将她整个人都扯得四分五裂。
然后,帝后笑了,一如百花宴上,端庄娴淑,优雅从容,将天界女主人的形象施展得淋漓尽致。
“你们不是都怀疑吗?那我今日就告诉你们。”素指一指安历景,帝后轻道,“他,确实是你的儿子……”
顿了一下,帝后在东华帝君眸眼中闪过光亮之后,却又勾起了唇角:“不过,还真是被帝君猜对了,我与那鲛族族长确实生了子嗣,安儿爱上的,便是我与他的孩子。哦,对了……叫倾什么来着……最终不是将眼珠挖出来甩给安儿了吗?还好两人最终没在南海成亲,若不然,还真是要闹出个兄妹乱/伦……”
东华帝君浑身一颤,他万万都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猜忌的那个孩子,不是安历景,竟然是那个鲛人。那个鲛人,才是他被戴绿帽受到耻辱的标志。
而安历景,却是深深揪紧了眉。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东华帝君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母后对父君的爱。可是,他却没有想到,母后会真的与人有染。而且那个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倾凌。他的,凌儿……
前一刻,因为他知道自己必定是东华帝君的儿子而否认了兄妹乱/伦,那般的斩钉截铁,因为他成竹在胸。可这一刻,他却只觉得那股从头到脚都一片冰凉,倾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母后与人私通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妹妹……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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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为什么当初鲛族族长要上天界毁安儿的仙身吗?就是因为他想要让安儿堕入妖道,让两个孩子做个伴。帝君你瞧瞧人家,多么大度啊。明知安儿是我和你的骨肉还想要帮我们将他带到南海去养着,让两兄妹作伴。而他呢,则乐享其成地做个爹。反观帝君,委实小气得很呐,硬要拆散安儿和他妹妹,竟然还威胁他若不让那鲛人流泪救芝汀郡主,便叫她受九九八十一道天火焚身之苦。安儿,你瞧瞧你父君,做上仙做得还真是不厚道啊,就只知道为了一己之私威胁别人……”
此刻的安历景,耳中阵阵轰鸣。
那一日南海深渊的婚礼犹历历在目。芝汀郡主带着人上门求泪,父君密语他定要相救,如若不然,便让倾凌受天火焚身之苦。他怎么会不晓得天火的厉害?莫说是妖,就连修为精进的上仙更甚至是上神,都很难撑过七七四十九道天火。而父君的威胁,竟是九九八十一道天火。
他别无他法,只能不顾倾凌的反对,让她落下一滴泪。一滴,能让两人顺利成亲并永远在一起的泪。
只是,错误的决定,却也结成了错误的果子。
三千多年的时光,一切,却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母后,凌儿当真是你女儿?”
“凌儿?”一瞬间的诧异过后,帝后便了然,“你说的是你那妹妹吧?确实,她是我所生,将她的形体附在一口仙气中,送入其她女子的腹中生养……帝君不是去了轮回台吗?难道竟没有发现?”
被指名的东华帝君又是一阵颤动,紫金冠上的光芒,仿佛也随着他的心境而整个黯淡下来。他确实是去了轮回台,但他看到的,不过只是帝后和那鲛族族长相处暧昧的画面,他大受刺激,便怒火冲冲地甩袖而去,怎么还有心思将那两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看完?
东华帝君的沉默,让安历景燃起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殆尽。
转身,身子,如同重逾千斤,他一步一步往殿外走去,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在叫嚣着。而他,却听不太真切。
蓦地,有一团黑影飞一般地冲向安历景,温暖的小身子,一下子投入了他的怀抱。
“爹爹,不会的。你和娘亲绝对能在一起的……你都不知道娘亲有多想你,她每天都念着你,就怕你的伤还没好,就怕你恨着她,就怕你真的不再爱她了……爹爹……跟小白白回去吧,咱们回家去……回家去好不好?”
那稚嫩中多了一份成熟,安历景这才发现,竟是小白白。半年未见,竟又长高了。脸蛋是越发可爱了,小小的骨架子,却是让人有疼爱的冲动。不知道安贺贺那小子,又是怎样一副模样呢?是否还和以前一样总爱四处乱爬,是否成天给他娘亲捣乱,是否和小白白一样,也懂事了许多呢?
抬眸,望向殿外一个劲往身后藏着酒葫芦的太白金星,安历景默默向他点了个头,抱着小白白朝着那祥云聚集的地方,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