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试探着把大门打开一条小缝,已是黄昏时分。
那是姚家镇最忙碌,也最清净的一刻。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着热气未散的三五篾凳。篾凳上面,孤独地躺着未完工的毛衣,或者鞋垫。毛衣和鞋垫们的女主人,此时已经回到房子深处,把一天中的最后一餐,也就是姚家镇人最重视的晚饭,一一摆上桌子。
朱唇在这样内忙外静的形势下,瞅准一个空挡,“吱呀”打开禁闭,提着个豆油瓶子,一侧身,闪进了不远处柳寡妇的油盐铺子。
已经关了半边店门,正在扫地的柳寡妇,被从天而降的朱唇,吓了个半死。
柳寡妇捂着胸口,惊甫未定地说,原来是你娃嗦,我还以为撞到了鬼。朱唇就说,柳孃孃,对不起,我是来打豆油的。柳寡妇就说,喊啥子柳孃孃,柳孃孃不是你这种人喊的。再说,我已经下班了,不能卖豆油了。朱唇就说,柳孃孃,你做点好事嘛。我已经好久没吃豆油了。再不吃,我就要成白毛女了。柳寡妇就说,你成白毛女关我啥子事。我们姚家镇因为你们这些人,都臭名远扬了。你们这些人,要都成了白毛女,要都住进山洞了,我们姚家镇就清净了,不会天天都有野猫叫了。
“野猫”是柳寡妇打的比方。这个守寡十几年的妇人,骂来骂去,还是骂在了那些当着她的面,调戏别的女人的男人身上。
朱唇见话扯远了,就收回来说,柳孃孃,别的不说了,求你卖点豆油给我。柳寡妇听了,丢了手头的笤帚,站在坛坛罐罐后面,看了朱唇半天,最后却一挺身,象刘胡兰那样昂着头,说,不卖。坚决不卖。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不卖给你。我们姚家镇本来好好的,就是被你们这些小妖精搞得污七八糟,风水败了,生意都不好做了。
柳寡妇说到最后两句的时候,牙关都是死死咬着的,手也无意间攥了拳头,摆成端冲锋枪的姿势。朱唇见她这个样子,呆了半晌,心里头一时万念翻飞。女孩子叹口气,谨慎地,尴尴尬尬地,放了豆油瓶子,又叹了口气,然后,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
朱唇采用的,是姚家镇哭丧的调子。朱唇还学着姚家镇的妇女,在适当的时候,拍拍大腿,顿顿脚踝,作为伴奏。朱唇说,柳孃孃啊……柳孃孃,我认为你是姚家镇最心慈的人,才悄悄来找你的啊……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来打豆油的,我是来告诉你事情真相的啊……在姚家镇,我就相信你一个人……我要你来评定一下,我究竟有好大的错误……你评定了,我就甘心了。你要认为我该死,我马上就去跳沱江,坚决不给姚家镇抹黑。外面一百万个人评定了,都不算数,都抵不上你柳孃孃一句话啊……
柳寡妇冷眼看着女孩子哭,象看西洋把镜,欣赏半天,却慢悠悠杵她说,凭啥子我说才作数,未必我是金口玉言。朱唇就张眼看了她,暂时停止了抽泣,说,柳孃孃,你当然是金口玉言。姚家镇哪个人,不在背后喊你“柳莲花”,就是象莲花一样,一尘不染的好女人哪。
柳寡妇听了,就说,也倒是,我的确晓得自己的外号,叫“柳莲花”。我还以为是说我没有男人,象叫花子一样,只晓得唱“柳啊柳连柳”的《莲花落》,乞求别个同情。朱唇就赶忙说,完全不是,完全不是,人家是形容你清高,圣洁。柳寡妇就笑了,说朱唇,我柳某人是不服高帽子的啊。朱唇就说,哪里是高帽子,我朱唇以自己的命来赌咒,过去放学的时候,我总听见别个在路边摆龙门阵,夸奖你呢。柳寡妇就脸红了,说是吗?
柳寡妇挺着的胸脯,松软了一点,她改变了音调和语速,对朱唇说,不是说的话,硬是说的话,自从男人死后,我十几年清清白白,简简单单做人。你们年轻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我要是听一下,都会觉得耳朵被污染了。朱唇,如果你一定要找个人评理,就找别个吧。柳寡妇说完,就从坛坛罐罐后面走出来,很干脆干练地,“丁零当啷”掏了钥匙,要关另外一半的店门。朱唇也不妨碍她,只转过身来,几乎是有点微笑地,看着这个女人把一扇扇门板,插上门槽子。朱唇闭了她佼好的嘴,很有耐心,很安静地看着。
柳寡妇把门关上后,女孩子才借着顶上亮瓦的余辉,继续说,柳孃孃,你这个观音娘娘,就听一下我这个受苦人的故事嘛。我保证今天说了,以后就不来打搅你了。我晓得,观音娘娘是不能跟我这样的人打交道的。
朱唇口口声声的观音,柳寡妇吃惊地望了她。中年妇女神思了半晌,心又甜了一截。在姚家镇人的香火里,观音娘娘是头一个牌位。柳寡妇也是观音的崇拜者。何况,这个小小的少女,哭得这样可怜,又懂事地宣布,以后不来玷污她的名声。柳寡妇想了想,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端了张条凳,递给朱唇,说娃娃,其实你现在也够背时的。我这个人呢,你说对了,就是个观音娘娘的心肠。不过,我对于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历来是不感冒的。朱唇就说,柳孃孃,我晓得你正直。我要说的,不是污七八糟的事情,是我一肚子的苦水。你看外国的电影里面,人要有苦水了,就会找神甫去说。我们姚家镇又没有神甫。我的苦水不倒出来,就象要把人憋疯。柳孃孃,我其实把你当成了姚家镇的神甫。我要向你倾诉,我要得到你的开导,我才能够活下去呀。柳孃孃,我是要你救我呀,哪里是说什么污七八糟的事情。再说,你这样的人,就是长在烂泥巴里,也不会被污染嘛。
姚家镇中学作文尖子的一席话,把柳寡妇浑身都说软了,她横下一条心,对女孩子说好吧,今天就把你心里的苦,原原本本给孃孃说嘛,看孃孃能不能劝你几句。不过,要小声点欧。
这样,朱唇就跟柳寡妇并肩坐在一张条凳上,开始倾诉起来。两个年龄和名声差距很远的女人,最初中间是隔着一个人的空档的。随着谈话内容的深入,朱唇的声音越来越低,两个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到了最后,柳寡妇的手,已经直接搭在了朱唇的大腿上。
其实当天,朱唇并没有跟柳寡妇倾诉苦楚。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娴熟地操着中年妇女才有的那种掏心掏肺的口气,叙述的,却是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那个晚上的奇妙,的微妙。朱唇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朱唇连最微小的细节,都放大了来说。
朱唇抓住柳寡妇的手,流着眼泪说,柳孃孃,你看嘛,我好无知哟,我完全不晓得小舅舅在干啥子。我被日了,我还以为是在办家家酒。
柳寡妇被朱唇突兀的抓手,刺激得一激灵,象冷不丁被人从梦中扯出来一样惊慌。朱唇透过自己的泪光,看见半明半暗中的柳寡妇,两颊绯红,眼波流转,在从来未有过的,粗鲁而贪婪的表情中,尴尬甩了朱唇的手,声音无比沙哑,呼吸紧迫急促地说,妹儿……你……你受苦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朱唇就说,柳孃孃,这只是开头,你不要打岔嘛,要不后面的事情,我就想不起来了。
柳寡妇听了,不禁着急起来,就反过来,主动抓了朱唇的手说,好妹儿,我保证不打岔了。你继续回忆。我倒要看看,那个男人,究竟是如何对你做下禽兽不如的事情的。朱唇就说,好嘛,我继续讲,只是这屋里头,越来越黑了,要不要开灯?柳寡妇就连忙阻止说,不要开,不要开,千万不要让外面的过路人,偷听到了。朱唇就说好嘛,也礼尚往来地,紧紧攥了柳寡妇的手,继续深挖那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
看着柳寡妇在黑暗中精锐毕现的眸子,听着她越来越响的呼吸,朱唇没想到,这么简单,她就真的把姚家镇名声最清白的女人,给“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