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外婆在纸条中说了,要把朱唇父母寄的钱,全部留给她,还要她看着房子,等她的小舅舅回来。
所有人都搞不懂,外婆是不是真的疯了。所有人却趁此机会,把女孩子一个人留在了姚家镇。
第一个月,女孩子没有把古老宅屋的大门,向好奇的姚家镇人,打开一丝儿缝。没有打开,女孩子却躲在门后,很清晰地听见,时不时有人围在她的门前,讲述她的故事,边讲边骂,边骂还边听。除此之外,朱唇还判断出大量口水,鼻涕吐向,抹向她的大门的声音。尤其是围攻过她的那些孩子,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还定时地,有组织地,来踹她的门。她听见孩子们一边踹,一边比较整齐地喊着口号说,打倒蓑叶子。打倒大蓑叶子。
孩子们的活动背景,往往是零零星星,或者密密匝匝的笑声,依据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天气而定。朱唇有一次还清晰地听见了那三个男生的笑声。当时中考已经过了,这三个男生赋闲下来,上街买东西时,偶尔也来起点哄子。还有时候,会有语文老师的笑声。虽然这笑声很轻,朱唇也用自己针尖麦芒似的心,把鼓励她攀登文学高峰的那个人,从人群的里面,挑了出来。
朱唇比较不怕的,正是这些笑声。这些笑声来自发育成熟的人。这些人在政府的教育下,正致力于建设精神文明的姚家镇。他们也只是笑笑而已。只要朱唇不走夜路,关好门窗,朱唇明白,在社会主义的光天化日之下,她的安全,还是基本有保障的。大不了,让人吐点口水,或者再把她的小鸽子掏出来,让所有人随便看看。
朱唇其实也承认姚家镇人的逻辑。她认为,自己的小鸽子,的确不是黄金做的小鸽子了。是比那些一口气生了一打孩子的太婆的瘪鸽子,还不值钱的鸽子。朱唇想着自己那一对不知道算什么质量的鸽子,心里虽然针扎似的,却也无比冷静。女孩子在大半年的折腾中,三不知默念少先队的口号,“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这口号让她壮了胆,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了。虽然人家口号的本意,完全不是这个。
朱唇相信,只要没人立马用刀来割她的喉咙,其他的,都不算个什么。甚至有一次,姚家镇一个醉汉来敲门,说要陪朱唇睡觉,朱唇也没有感到惊慌。女孩子一声不吭呆在堂屋里,听见许多人跟在醉汉后面,喊“雄起”,怂恿他做进一步的勾当。醉汉一时虚荣喷头,竟爬上了朱唇门口的电线杆子,一溜上了女孩子的房顶,扬言要从天井跳下来,跟她做露水夫妻。朱唇却冷静地呆在家里,象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姚家镇人把她的房门围得水泄不通时,女孩子的心跳,竟奇怪地,没有一丁点加速。真的没有。老天作证,十五岁的女孩子不慌不张,搬了藤椅,守株待兔般,坐在天井口,静观醉汉的下场。她阴险地期望,对方快点从那五米高的地方跳下来。她想看看他最后究竟是摔死,还是加入残协。
朱唇的期望落了空。姚家镇派出所的公安及时赶了来。公安把醉汉呵斥了下来,还当众警告大家,说哪个再来骚扰朱唇,就要坚决地,给他戴个“双手表”。“双手表”就是手铐的意思。姚家镇人从来追求进步,历史上还出了个把状元,对“双手表”很有点不喜欢,所以,人群当场就密封雅静了,只有电线上面看热闹的麻雀,在不知趣地嚷嚷。朱唇隔着门听了,竟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落落的。
剩下的,朱唇只能害怕那些小孩子了。他们动辄就一群人冲上来,虽然人小,也可以以二当一。公安是懒得管他们的。孩子们想打朱唇哪里,就打哪里。打死了朱唇也没有人会去抵命,所以,朱唇闭门一个月,不敢上街,只不过是要点皮肉的基本安全。
不过,女孩子躲在门后,回避孩子群的时候,其实也很镇定。经验告诉朱唇,姚家镇的孩子,是没有多少记性的。最近几年,这个地方“蓑叶子”的产生速度,远远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孩子们象迷电影明星一般,追逐转移着对“蓑叶子”们的注意,实在忙得很。他们决不会在一棵树吊死。
后来的事实证明,女孩子的预测很准。
朱唇躲在屋里一个多月,米缸里的粮食所剩无几时,就隔着门缝,听说了张二妹和王大嫂的事情。张二妹和王大嫂都做“猫”了。朱唇听见,街上的人都在“噼里啪啦”吐着口水。门缝里飘来的,全是口水的臭气,跟当初大家吐她的光景,是一样的。
“猫”是改革开放后,姚家镇人新发明的词语,专门用来形象地称呼那些昼伏夜出,暗地里从事“性”工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