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朱唇杀人想法的,是外婆压在枕头下面的纸条。外婆用她在扫盲班学来的字,歪歪扭扭拼凑了张纸条,秘密压在枕头下面。这张纸条直到她死去以后,才被人发现。
发现纸条的,是外婆送到祖国的四面八方,参加革命工作的四个孩子。另外两个没有来,是朱唇的妈妈和小舅舅。
在此以前,朱唇的外婆接待完那三个人后,就自己踅到了床边,躺了上去,并且一直躺了好几个月。那是朱唇外婆临死前的几个月,朱唇全家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转折。朱唇的外婆选择了在床上见证转折的办法。这是个省事而狡猾的办法。那些日子她一直躺在床上,整天躺着,过着象大地主刘文彩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连大便小便,也要朱唇捧着罐子,跪到床前去接。每当这个老太婆有需要时,她总是咳嗽一声,招呼女孩子前来,按照她的手势,端茶送饭,或者擦洗身子。如果女孩子恰好没有听见,她就会咳嗽两声,或者更多。
外婆不断咳嗽着,从伪装的,咳成了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咳嗽。外婆剧烈地咳着,自始至终没有跟朱唇说一句话,全部都以暗号似的咳嗽代替。朱唇一直怀疑,是那些反特的电影,把外婆教唆坏了。
有时候,朱唇非常厌恶这个咳嗽。她躲在自己的卧房里,假装听不见,随便老太婆怎样咳,她也听不见。她不仅听不见,还在咳嗽的伴奏下,大声唱起了流行歌曲,比如《我的中国心》什么的。有一天晚上,朱唇的外婆整整咳嗽了一个小时,朱唇还在唱《我的中国心》。女孩子已经唱十几遍了。外婆隔着墙听了,就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这是朱唇几个月来,第一次听到她哭。哭声象野外的鬼鸫鸹,有种冷不丁袭击人的感觉。女孩子不得不停下歌声,走进了外婆的房间。
床上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朱唇的外婆窝在绿孔雀红牡丹的被子中,阴森森,慢悠悠地,对外孙女说,去年,有个新兵熬不住西藏的寂寞,搞了一头毛驴,被军事法庭判了二十年。今年,你小舅舅搞了你,才判了十五年。你……你……哈……连头毛驴都不如。说完,朱唇的外婆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象拣了个金元宝。外婆笑得太猛了,以至于最后把深藏在体内各个旮旯的咳嗽,全带了出来。
外婆此起彼伏地咳着,歇斯底里地咳着。朱唇呆了半晌,回味着对方这几个月来,跟她说的唯一的一段话后,就冲了过去,把外婆的被子猛地掀开,抓着她的双脚,把她从床上倒拖了下来。
朱唇家的床,是一米高的清代雕花木床,床前还有一张宽宽的踏板。朱唇倒拖外婆的时候,听见她的腰椎脆脆磕在了踏板,就象她早上给小舅舅做煎饼时,劈柴引火的声音。那样清脆,那样参差不齐。朱唇吃了一惊,手脚刚要停歇,外婆却突然提高了声音,用更大的音量,重新哈哈大笑了起来,象是在鼓励朱唇加油。外婆一边笑,一边咳嗽。一直等朱唇把她彻底拖到了地上,她还在笑,仿佛是婆孙俩在玩有趣的游戏。
朱唇在外婆的笑声中,闻到了一股钻心的恶臭。她发觉外婆的床上,糊满了金色的粪便。外婆的身上,也糊满了粪便。那时已是春天,外面百花烂漫,麻雀清醒,做外婆的就这样躺在一片恶臭的金色中,哈哈大笑。朱唇冷冷说,你起来。外婆不起来,还是笑。朱唇又说,你起来。她还是笑。朱唇实在不想再听这笑声了,便把床上沾满了粪便的被子扯下来,盖在了她的身上,转过身,惊恐地逃开了。
第二天早上,女孩子发现,外婆在一片恶臭的金黄中,彻底僵硬了。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只晓得咳嗽的外婆,偷偷在枕头的下面,留了一张纸条。这纸条改变了朱唇要亲手杀死个人的想法。
发现纸条以前,外婆那些散布在祖国四面八方的子女,好几次回到姚家镇,紧张地商量,八方向托人,人人象打昏了头的兔子一样乱窜。唯一没有回来的,是朱唇的父母和小舅舅。小舅舅那时已经被看管了起来,等待宣判。而朱唇的父母给外婆寄来两千块钱后,便宣布,要跟女儿脱离关系。说哪里见到朱唇,就在哪里发财。
做父母引用的,是姚家镇的码头切口,意思是他们恨不得手刃不争气的女儿。
自从出了事,朱唇最觉为难的,就是重新见到常常用鄙视的眼光,打量她越来越丰满身体的父母,以及三不知偷偷在她作业本和衣服上涂墨水的弟妹。现在好了,象有人在前进路上,去掉了路障一样英明,女孩子呼出一口气,变得轻快起来。她继续沉默着穿过热烈讨论的姨妈舅舅们,听着他们商量如何给小舅舅找关系减刑,如何又商量到她,也就是朱唇这个女孩子今后的去向。
朱唇的舅舅姨妈在她父母宣布永不见她后,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她。那个时候户口管理很严,一个人不能在人民的共和国随便乱窜。尤其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每个舅舅姨妈都摆出不能落户口的理由后,朱唇仍然置若罔闻地,穿过这些几个月来,数次回到姚家镇的争吵,好象他们是空气。即使在他们因为自己的去向嗓门变粗,脸红筋胀时,她也只是黄鹤楼上看翻船似的。实际上,朱唇从见到他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招呼过任何人。她看见他们回来,就好象看见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那种人。
女孩子的目光让舅舅姨妈们浑身发紧,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义务落下朱唇的户口。
后来,小舅舅的事情终于以十五年的服刑,一锤定音。再后来,外婆在某个早晨,突然僵硬在一片恶臭的金色之中。那些争吵又重新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回到姚家镇,继续围在八仙桌前,伤肝动肺地战斗。最后一次的争吵,也就是把外婆送到山上后的第二天,几乎全部落在了朱唇的未来上面,所有跟她有点血缘的人,都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个说大不大,说小又真的不小了的女孩子。这个时候,朱唇的舅舅姨妈们却在她外婆的枕下,发现了一张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的,裹在手帕里的纸条。
后来的日子,朱唇一直在琢磨这张纸条。外婆写纸条的时间,心情以及用意。
朱唇打破头,也实在想不明白。而她的舅舅和姨妈们,则认为母亲已经完全气疯了,才写出这样的纸条。舅舅姨妈团团逼着自己的手足发誓,永永远远,坚坚决决,不准把纸条的内容外泄。包括自己的配偶,或者子女。那张纸条,几乎是比朱唇事件的本身,还丢人的。
哪个也丢不起。
朱唇的大舅舅当着弟弟妹妹,撕毁了母亲留下的唯一遗嘱,宣布这张纸条根本没有存在过。但是,大舅舅补充说,朱唇留在姚家镇看房子,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这十五年,朱唇有地方落脚了。而十五年后的朱唇,再怎么困难,也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