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站在竹篱笆外,喊李俊到三十声时,李俊还是不开门。女孩子的身后已经积聚了很多脸孔。那些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脸,一律嘻笑颜开,很奇怪。朱唇于是闭了嘴,决定不再唤对方了。她左右逡巡了一下,就地找个大石块,跳了上去,一个人高出人群两个头,对着李俊那个房间的玻璃窗,高声骂了起来。
如果不是朱唇登高一骂,姚家镇人还真不知道,朱唇会骂人。前面说了,姚家镇的黄花闺女是金贵物什,被大家捧着,自己也就敝帚自珍似的,不仅朱唇不骂人,女娃娃几乎都不骂人。可是,当她们准备要骂人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她们不是不会骂人,只是自己约束了自己而已。
朱唇一开口,所有姚家镇的妇女,都败下了阵来。原来,这个平时仰着脸走路,爱理不理人,买东西从来不砍价的少女,因为作文写得好,思维能力也非常强。早在文静沉默时就暗中分析出了,无论在丹巴,还是在姚家镇,所有骂人的话中,最有杀伤力的,就是把对方千遮掩,万回避的生殖器官,撩开神秘的面纱,赤裸裸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这是第一步。第二步,还要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所有最亲爱,最敬重人的生殖器官,都用语言活灵活现呈现在广大群众面前。第三步,再把这些器官跟世界上最下贱的一些器官,甚至非人类的器官,联系起来,编造一些故事,用最有文采的语言,新鲜水灵地,刻在大家脑海里。朱唇真是天然悟道,晓得骂大街最忌讳的,就是讲道理。当一个人的声音提高到假嗓的程度,任何道理都显得比假嗓还假。朱唇就避开道理,专门用假嗓,讲述生殖器官的故事。
女孩子张开那炽热岩浆做成的嘴唇,生平第一次骂人,却显然凝聚了多年学养,让整个姚家镇触目惊心。有好几个妇女冲动地跑回家,拿来当时最流行的三洋牌录音机,按下了录音键。不是要做个朱唇的骂人证据,是想留待空闲时,潜心揣摩学习。朱唇开骂不到五分钟,好多人都感到了尿频,为了不错过后来的好戏,大家都只好憋着。所以朱唇当天骂李俊,以及李俊的祖宗十八代时,姚家镇人不象平时那样只晓得喊“雄起”了,围观者都带着奇怪的,龇牙咧嘴的表情。
朱唇骂到十五分钟的时候,事情起了变化。李俊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李俊的姐姐苍白着脸色,冲了出来。人群马上骚动了一下,又密封雅静起来。大家很善解人意地,闪开一条道,腾出直径好几米的场子,准备让两个女人,好好打上一架。那一声声的“雄起”,已经迫不及待,在每个人的喉咙管里,伸出了手来。
朱唇也闭了嘴,无比挑衅地看着来者。她捏紧拳头,站在场子中央的石块上。眼睛直勾勾,身子更直勾勾的,象踩在花芯里,重心靠前,默默准备袭击人的蜜蜂。
姚家镇人谁也不知道,当天朱唇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要刺激一个人来打她。人家狠狠打她了,才能让她想在狂野决斗中毁掉自己的决心,不退缩回去。
朱唇不是想想而已,是真正想死。想以一种很暴烈的方式死去,而不是象姚家镇过去被人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蓑叶子”那样,很羞愧地投进沱江。虽然她的小鸽子,也在今天,被那些骨节粗大的手,突然剥光了。
朱唇觉得,只有在杀人中杀死自己,才是很舒服的一种死法,所以,当姚家镇人闪开一条路,让李俊那脸色苍白的姐姐慢慢来到女孩子面前时,朱唇的嘴角,立马露出了快活的微笑,就象一头饿了七天的狮子,碰到了一只鲜活的小白兔。
朱唇封住她美艳无比,却包罗了所有脏话的嘴,真的笑了起来。李俊姐姐见她这个样子,却一瘪那个篾刀割的缝,“哗哗”地,眼泪流了一脸。她走到朱唇面前,很诚恳,很诚恳地给她鞠了个躬,说,唇唇啊……对不起啊……其实,我们也是守口如瓶的……我妹妹只是告诉了我一个人……我只是告诉了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只是告诉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只是告诉了她的婆娘,她的婆娘也只是告诉了她的舅母嫂,她舅母嫂告诉了哪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肯定也是她最值得相信的人……我们李家的人,其实都是有人格的啊……都是很善良的啊……虽然我们对你这个事情,有不同的意见,但是我们还是晓得保留自己的意见,晓得替你保密的啊……我敢保证,我们每个人告诉的,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一个人,我们在告诉的时候,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保密的啊……这是我们李家人的原则啊……就是不晓得,大家都没有违背原则,最后为啥子大家都晓得了……我们也不晓得,又是姚家镇哪个龟儿子,屁股心心都黑了,写了匿名信到部队去告状……唇唇啊……我们没有想害你啊……李俊因为这个事,已经病倒几天,还闹绝食呢……呜呜呜……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凭良心做人啊……老天作证呀……
李俊的姐姐说到这里,再次提高了声音,更加疯狂地哭了起来。这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在全姚家镇人面前,象个孩子一样,一屁股赖在地上,前仰后合地,差点噎住气,实在比被人灭了九族还伤心,搞得那些看热闹人中意志软弱的,也跟着抽泣了起来。后来,姚家镇人都觉得,李俊姐姐的哭声,实在太长,也太惨了。那些本来为了追求热闹和快乐的围观者,也不得不跳出两个来,抚了这个女人的背,要她“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