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家镇,朱唇是有点清高的。
实际上,姚家镇所有的黄花闺女,都有点清高。大家因为黄花闺女身体的纯洁,默许了她们的清高。尤其是朱唇这样外来的,长了张不一样的嘴,更有权力翘翘尾巴。
别的女人的嘴,在没有碰到朱唇的嘴之前,自然可以被称为嘴。朱唇的嘴一在姚家镇露头后,男人们都觉得,姚家镇女人的嘴,根本就不是嘴,只是篾刀割出来的一条缝而已。
因为这个“缝”的问题,姚家镇的男人女人,用说不清,道不明,却有点敬畏似的目光,看着女孩子天天从青石板路上走过。
但是有一天,朱唇再走过时,那种复杂的,象新毛衣一样,温暖却有点扎人的目光没有了。满街都是卫生球似的眼睛,以及,眼睛后面的肃静,象铁匠铺冷却的镰刀一样,没有丝毫热气。朱唇仿佛是在梦游,来到了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远处隐隐有咆哮的一群在喊“威武”,近处却如剪影般阒寂无声,全是一些奇怪的脸孔。好象上辈子是认识的,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那种。
朱唇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她加快了脚步,向学校跑去。
那是朱唇到姚家镇借读一年的时候,秋天的太阳象她去年来时那样懒懒洋洋。朱唇还是穿起了那条很时髦的红色线呢喇叭裤,满街的人却象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那种。朱唇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孤独的滋味其实就是恐惧。好象人最怕的死亡一样。其实死亡不痛不痒的,也不比打麻将,输了要承担后果。死亡只是把你从热闹的地方强行扯出来,要你一个人远行而已。
十四岁的朱唇,有一天感觉到了类似于死亡的孤独,她感到很害怕。她奔跑了起来。
朱唇跑到离学校三百米左右的槐树下,十来个七八的男孩子却突然从斜刺里,涌了出来,包围住朱唇,高声喊,蓑叶子,蓑叶子。打倒蓑叶子!朱唇吓了一跳,说,我不是,我不是蓑叶子。小孩子们根本不听她的,一涌上前,又踢又抓,又骂又喊。朱唇马上就招架不住了,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书包,在孩子群的深处,挣扎着哭喊,我不是,我不是。朱唇刚喊了一会,旁边就一圈圈围了不少的人。孩子们更加卖力起来。他们象“六一”表演“除四害”一样,都竭尽全力了。有几个孩子的声音变了调,跟他们有点亲缘关系的大人,就在人丛里大声责骂说,****的,嗓子都撕破了。大人们骂着,原地踏步杵着。小孩子们捶打着,一张小嘴狂喊着。姚家镇一时间被煮沸了。
后来,就有很多高大的身影熬不住了,要冲进孩子群,把这些不听大人招呼的孩子,矫枉过正回来。那些高大的身影插进矮小的身影后,就显得很参差,很混乱了,连这些身影后面的层层背景,也风吹芦苇似的,东倒西歪起来。这时,那些高大的,想要矫枉过正孩子们的身影中,有几双骨节粗大的手,在昏天黑地中,不小心走岔了路,走到了朱唇胸口用了巧心思,层层包裹的白布之中。那些骨节粗大的手在走错路后,自然很恼羞成怒地,在迷路的地方,歇斯底里发了脾气。这样,女孩子那十岁以后,用了层层白布,精卫填海般构筑的万里长城,就一瞬之间,倒塌在了众目睽睽之中。
朱唇受了几年压抑和委屈的小鸽子,还在每日每夜继续增大体积的小鸽子,在一个月亮象煎饼的晚上,窥视了小舅舅的口腔,用雅鲁藏布江的气息洗涤过全身的小鸽子,终于迎来了解放,在姚家镇的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中,在公元一九八五年初秋的一个早晨,嘬着红鹦哥似的小嘴,在微凉的空气中,欢快地跳跃不停。
姚家镇人惊呆了。朱唇也惊呆了。孩子们却突然喊到,她有奶,打啊。
一伙小人儿以更迅猛的力量,把朱唇按在了地上。朱唇终于回过神来。她不再用手护着自己身上的任何地方,只选择了把胸口紧紧压在地上。在胸口和地面之间,还垫着她的拳头,紧紧捏着掉了扣子的衣服两襟。
朱唇在乱七八糟的拳头和小脚丫子之下,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当她把自己的小鸽子给一个人看时,觉得全世界都是她的亲人。当她把小鸽子给很多人看时,为什么会觉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
老天爷安排了如此奇怪的逻辑,十四岁的少女实在弄不明白。
朱唇压了半天,哭了半天,终于在孩子们渐渐零星下来的踢打中,沉默了下来。一会儿,孩子们也累了,乱七八糟坐在朱唇的周围,喘着粗气,说,今天好好玩哟,把蓑叶子的奶都扯出来了。朱唇却在孩子们的欢笑中,鼓足勇气抬起头来,依旧把衣襟合拢在胸前,紧紧捏着,用明明白白的眼睛,逡巡了一遍全场,象要记住看过她的小鸽子的人似的。那些脸孔却都象是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想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那种人。朱唇的眼睛后来在人群的背后,隐隐发现了自己的语文老师,就是经常用红钢笔鼓励她攀登文学高峰的那个。朱唇正要张嘴喊他,没想到,上课的铃声远远响了,语文老师的面孔十万火急一闪,就不见了。朱唇不甘心似的,张惶着眼睛,继续寻找她的老师。当她确认对方真的走了后,才萎萎低下了头来。
朱唇思索半晌,猛地一挺身,还是那样捏着衣襟,站了起来。她腾出一只手,拖起地上已经乌眉皂眼的书包,用尽最大的力气,踢开了那些小孩子,站了起来。象硝烟收尾的狼藉战场上,唯一存活的人那样,踢了几条小腿,踩了几双小手,霸王硬上弓地,走出去了。
朱唇捏着胸口,拖着书包出了包围圈,便听见后面有几个孩子大哭了起来。朱唇想,原来孩子们是活的,不是尸体,她一定是把他们弄伤了,弄痛了。她要负大责任了。她想,在负大责任之前,那些孩子们的大人,就会上来,在要她负责之前,提前把她也弄伤,弄痛。弄得更伤更痛。那就“向我开炮”吧。
她那个年代的中学生,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想起一些革命电影里的话。
朱唇一手攥着胸脯,一手拖着书包,在九月的微风中,足足等了上十分钟。等那些大人们上来,把她弄得更伤更痛。可惜没有人开这个头。姚家镇人好象是被朱唇的脸色吓坏了,反而噤了声,默默地看着她,连讪笑都没有了。大家只是有点惊讶地,看定了这个女孩子。
朱唇的全身,都反射着一种奇怪的,好象不属于现在的,在梦境或者幻象中才会出现的,不切实的光泽。连那个百年不遇的美唇,也成了石膏模子一般,没有生命。大家象看个上辈子认识,这辈子猛一见面,相招呼,又实在想不起来的那种人。
这样,十四岁的少女朱唇就有了机会,在等待无果之后,慢慢分开一层层的人群,冷静地,一直走到不远的臭水沟边,“扑嗵”一声,把自己沉重的,装全了七门功课所有资料的军用帆布书包,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