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返队的前一天晚上,带朱唇到五里外的沱江机械厂,看了一场露天电影。事情过去很多年了,朱唇用了无数的时间来回忆,也想不起那天晚上看的,究竟是什么片子。只记得银幕上人影幢幢,银幕的下面,也是人影幢幢的。
一片片的人影幢幢,搅得人头晕。
朱唇唯一确定的,是回来那五里路,循着了沱江边的芦苇丛走。当时已是半夜,世界空无一人,连江面上远远的渔火,也困倦了似地,闭了眼睛。月亮金黄金黄,特别象她早上摊的鸡蛋煎饼。女孩子沉默着,走在小舅舅的左手,反复抬头,反复想,为什么月亮象个煎饼?月亮真的是个煎饼。
朱唇暗自询问到第三次的时候,小舅舅突然把她往旁边的芦苇丛一推,生气地说,你擦了口红。朱唇一个趔趄,发现自己明明白白暴露在了月光里,而她的小舅舅,整个人罩在芦苇的阴影中,偶尔一闪的目光,钢花似地乱溅。
朱唇站定下来,委屈地说,我没有,我没有擦口红。小舅舅就说,你撒谎,你一定擦了。朱唇说,我真的没有。小舅舅就说,要是真的没有,哪会这么象……夜明珠。说到最后三个字,“夜明珠”的时候,小舅舅的声音,竟奇怪地嘶哑了。朱唇想,小舅舅一定认为,自己的外侄女追求打扮,有了资产阶级思想,不纯洁,不朴实了。小舅舅为此而痛心了。她就比他更着急,更痛心。女孩子急切地冲到小舅舅怀里,把他的手指捉住,拿起来,使劲在自己的嘴唇上刮来刮去,说,你看,你看,我真的没有擦口红。小舅舅见朱唇那样,吓得后退两步,愣住了,任凭外侄女指挥摆布,象个木头人一样。
朱唇看到小舅舅没有反应,以为他还不肯相信,索性再逼近一点,双手搭上对方的肩膀,狼狗似地扑到他的脸上,要他在月光下,仔细看好,还她一个清白。
女孩子扑到小舅舅脸上,又说我真的没有擦口红时,却突然发现,月光下他们的相貌,因为距离太近,全变了形。面对面站着的,好象是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一瞬之间,两个人同样感受。
大家都知趣地闭了嘴,世界显得很安静。奇怪地安静。只有雅鲁藏布江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朱唇突然想到,月亮为什么那么象煎饼呢?未必今晚的月亮,真的是我摊出来的煎饼。朱唇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错开小舅舅的脑袋,透过他的肩头,看了天上的月亮。
这个时候,她的小舅舅象从梦中醒来似的,发出了低低的,混沌的叹息。他的身子随叹息一个激灵,犹如森林中的雄狮,簌簌抖起了鬃毛。远处睁着圆眼睛守捕田鼠的鬼鸫鸹,都吓得“扑啦啦”飞远了。
后来的事情,朱唇总觉得有点恍惚。她只感到她的整个生命,都浸泡在了雅鲁藏布江的味道中。这个味道太强大了,几乎象洪水一样,要把女孩子没顶,淹死。朱唇在窒息之中,记得自己还是错过小舅舅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月亮。
那天晚上的月亮,真的象个煎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