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唇看到小舅舅的第一眼,脱口喊的不是“小舅舅”,是“郭凯敏”。朱唇喊完后,她的外婆就骂她,鬼摸了脑壳。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初夏,朱唇的小舅舅神仙下凡一样,某天突然站在外婆家的堂屋里,玻璃亮瓦的光柱中,雪白着衬衣,雪白着牙齿,很灿烂地,很无声地笑着,让女孩子以为,是郭凯敏从银幕走下来了。
在姚家镇,有一批六八届的高中毕业生,跟朱唇的妈妈一样,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在六十年代末,到凉山阿坝自治区的广阔天地,去锻炼红心。谁晓得锻炼的过程中,却一不小心,生出了爱心,找了知青或者当地人,就地开花,还结了果,从此乐不思蜀,绝了返回姚家镇的念头。他们的子女大多象朱唇一样,因为交通不便,长到十几岁才第一次出山回乡。实际上,大家把那个出美女的丹巴,早当作了自己的家乡。象朱唇这样回到姚家镇,已经是有了更现实的考虑。
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兴上中专。朱唇父母的理想,是期望她能考上卫校,毕业后回到丹巴县城,跟他们一样,做人民医院的医生,成为当地的高级知识分子。为了稳操胜券,父母象大多数支边者一样,把朱唇送回内地借读,升学考试时,再回户口所在地,搞考试移民,要占这边教学好,那边录取分数低的便宜。
朱唇回姚家镇时,小舅舅已经去西藏当兵了。朱唇借读快一年的时候,小伙子却因陪连长到成都出差,顺便请了假,回来七天。所以,朱唇跟只比她大五六岁的小舅舅,生平第一次见了面,朱唇竟把对方认成了电影明星。
当天晚上朱唇有点失眠,第二天起来,女孩子却非常活泛。
过了很多年,朱唇依然很清晰地记得,那个早晨的温度很好。是不冷不热,让人想要感谢老天爷的那种天气。女孩子很奇怪地,有了一种煮食的心情。朱唇突然发现,做饭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而过去,外婆暗中受妈妈所托,要在课余培养女孩子的烹调爱好,作为陪嫁的一种,却总是被她一眼识破,消极怠工。姚家镇的人经常透过竹篾石灰墙,听到朱唇的外婆大声指责她说,你硬是懒得晒蛇吃哟。
但是那天早晨,女孩子不再象寓言里的主角那样,懒得晒蛇吃了。朱唇当天起来,象被高人点了穴道,自发自觉走进了厨房,用木柴引火,点燃了煤炭,又洗净铁锅,擅自取了很金贵的白糖和鸡蛋,和在面粉里,摊了几个金黄金黄的,象十五的月亮似的煎饼。女孩子做这些的时候,自我感觉动作很柔曼,很精细,有点象童话里面的田螺姑娘。她还把沾满面粉的手,晾在黎明微凉的空气中,欣赏了一会,才把煎饼端上了八仙桌。
外婆露着缺牙巴哈哈大笑,判断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舅舅却诉苦说,他在西藏,根本吃不到煎饼。朱唇便回他,那我就让你吃个够,吃得你一辈子搞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