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没有那个夜晚,月亮象煎饼的夜晚,朱唇就永远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人追打。
其实,女孩子也不是真正被人打了,她只是到姚家镇借读的第一天,就被三个男生堵在放学路上,推搡了几下。
朱唇晓得的,在姚家镇,有个流传千年,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对黄花闺女,不能轻易动手。姚家镇的人说,女娃娃的脸皮是一层纸,一旦捅破了,就随便怎么捅,都可以了。
人家姚家镇的人,当然是在打比方。
事实证明,那些随便对女娃娃动手的家庭,后来都遭到了报应。从小挨打越多的女娃娃,长大了,就越容易成为“蓑叶子”。
“蓑叶子”是姚家镇的土话,专门指那种跟婚姻以外的男人睡过觉的女人。
朱唇被三个男生推搡时,也不过十三岁,正是姚家镇人眼睛里,立场最打闪闪的那种人,所以她被推搡后,就有了点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当时,身穿红色线呢喇叭裤的朱唇,站在案发现场,也就是姚家镇外的沱江边,快速推理分析了一下:要是她把这个事情,报告给老师,或者外婆,虽然可以得到一点皮肉的保护,但从此后,老师或者外婆,就会经常用忧郁深沉的目光观察她,怀疑她的脸皮,已经被男生的推搡,捅破了。朱唇没有脸皮了,就是可以破罐子破摔的人了。
这样连带地,自然会扯出一些别的事情。姚家镇广大群众雪亮的眼睛,迟早要发现,朱唇冒充飞机坝的胸脯,其实是用了白布,还有橡皮筋,来紧紧缠裹掩护的。
那是朱唇十岁以后,最大的,连父母都不晓得的隐私。这隐私常常让她觉得,自己是潜伏最深的美蒋特务,有明暗双重身份。
一个是女娃娃,一个是女人。一个纯洁,一个肮脏。
十三岁的朱唇于是非常坚强地,独立地,确定了隐忍的方针。当男生们第二十次躲在放学路上,横空出来推搡她时,女孩子终于含着眼泪,颤声喊到,我地皮还没有踩熟,为啥子总是打我嘛。男生中最高的一个听了,就欺身上来,俯视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说,你擦嘴红了。朱唇就说,不是嘴红,是口红……我……我没有擦口红。男生们便象电影里的汉奸一样,狂笑了起来。笑了半天,还是那个最高的总结道,朱唇,你肯定擦嘴红了。要是你没有擦,你就不会晓得,嘴红叫口红。朱唇高声申辩到,我就是没有擦,我没有擦,我也晓得它叫口红。三个男生就齐声喊到,那你就擦了,你就是擦了。
朱唇跟他们在放学路上争吵,为她擦没擦口红的事。不是为擦了口红,就一定应该挨打的事。他们吵得很激烈,有点伤肝动肺的样子。女孩子甚至在最后,还象江姐一样,勇敢地把口水吐到了对手脸上。但是,男孩子们把口水抹了,却没有继续动手推搡她。他们被激怒得象野兽一样嚎叫,也没有再推搡她,哪怕一丁点。
朱唇在那一天的秋风里,很敏感地总结出来:男同学们躲在放学路上,只是为了每人推搡她一把。就一把而已。他们推搡完后,就象吃饱了的小猪,随便怎样刺激,也不会再动一下手了。原来他们是比较有计划的。何况,三个男生推搡的力度,都拿捏很好,从来没让朱唇摔倒在青石板的路上,也没让她感觉到痛。女孩子只是觉得被推搡过的肩膀,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酥。
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朱唇在后来的借读生涯中,爱上了推搡。一天不被推搡,她的肩膀总有点隐隐发酸。朱唇私底下有了期待。为了这期待,女孩子往往一放学,就疯一样冲上路,或者等大家走完了,故意一个人上路。她跟最要好的李俊,也借口自己爱清静,在路上要思考几何题,坚决不往一个方向去。
朱唇恍惚觉得,自己和三个男生的关系,已经成了猫和老鼠的关系。猫儿们追赶的激情,完全取决于老鼠逃跑的速度。事实的确如此。朱唇跑得越快,他们越龇牙咧嘴,青筋暴裂。女孩子听着身后汹涌的喘息,眼眶却莫名其妙地,湿润了起来。
朱唇在后来战斗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她天天坐在教室里,听不见老师讲课,只隔了窗户,眺望着朦胧的远山,心里琢磨的,是让男孩子们的追打,一天比一天曲折,让男孩子们的表情,一天比一天狰狞。她常常象特工“甩尾巴”一样打乱路线;或者临出校门,突然跟某位老师搭讪上,亦步亦趋请教十万个为什么,狐假虎威似的;甚至想办法借了别人的草帽戴上,蒸发在群众的大海中。不过,她大多数时候会提前跑到一个拐角处,藏起来,等那三个淘气包在附近为她的失踪相互指责时,女孩子又会大梦初醒一样,懵头懵脑现身出来。
朱唇现身时,总会把眼睛和嘴唇,张成一个“O”字,她惊讶看着那些追逐者,象看着那几年全国议论纷纷的UFO。这一刻,男生们就得意死了,好象人人都快速长成了一米八的男子汉。
谁叫朱唇美得不跟大家商量呢。
女孩子一出现在姚家镇,就霸道地把所有的街道,房屋,人畜,花草树木,甚至空气,甚至梦,都做了她嘴唇的背景。即使是个瞎子,面对朱唇的嘴唇,也能在一秒钟之内确定,组成它的每一个细胞里,都灌满了世界上最炽热的岩浆。
这岩浆能让一切生命哭泣。
三个男生不能让这岩浆起点波澜,情愿集体脱成麻将里的白板,跳进沱江。
于是,当天跟所有的日子一样,是尖叫一声,扭头就跑。是狰狞着表情继续追赶,直到活捉。是把女孩子围在中间,关于口红的争吵。而高潮和结尾竟是重叠的,以三个轻轻的,甚至有点呵护感觉的推搡为标志。战斗结束后解散的四个人,脸上都泛着微醺的红晕。那三个男生还七零八落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煞是鼓舞人心。姚家镇的黄昏,也因此显得有了点求上进的意思。
女孩子听着渐行渐远的歌声,决定下一阶段要运用的,是毛主席的十六字战略方针。或者象成语比喻的那样,在敌人煮稀饭的鼎锅儿下面,坚决地把柴禾抽掉。
朱唇飞叉叉奔跑在沱江边,心里头的滋味,比怪味胡豆还齐全一些。有一段时间,那三个男生有的语文没考及格,有的数学吃了“鹅蛋”,大家被老师齐刷刷留下来,天天强行“加小灶”,不能按时组织“奇袭”了,女孩子的精神就很奇怪地委靡了。朱唇一个人讪讪走在路上,看到明黄的野菊花丛,看到一掠而过的点点麻雀,莫名其妙就鼻子发酸,生平第一次,有了写诗的冲动。朱唇打算写完后,直接寄给那年代很火的《星星》杂志。只是,她实在不晓得该怎样下手,尽管当时,朱唇的作文,已经常常被语文老师的红钢笔,非常自负地宣判说,优!为长大攀登文学的高峰而努力吧。
朱唇想,她写的第一首诗,应该搞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三个男生,每次推搡完她后,都要恶狠狠地,很肯定地说,朱唇,你又擦嘴红了。可是,她真的没有擦过口红。她被人家冤枉了。朱唇冤枉得吐血。女孩子听说,诗人往往就是被人冤枉后,感到愤怒,才写出好诗的。可是,她被人冤枉了,却终于没有写出半首诗来。朱唇只是孤单走在放学路上,想不通他们三人的那句话。
这个话后来被小舅舅重复了。
朱唇的小舅舅在一个夜晚,月亮象煎饼的夜晚,突然把她往月光里,重重推了个趔趄,生气地说,你擦了口红。那种语气和表情,跟推搡她的男生们一样,是恨铁不成钢的痛苦。
其实,朱唇的小舅舅从来没见过那帮调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