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州、江州之间,长江水面辽阔,流速放缓,从上游带来的泥沙缓慢沉积,形成了诸多的江渚沙洲。
这对于逆流而上的人与船来说,却是好事,水流缓慢,阻力更小,行程也就快的多了。
文仲所搭乘的这条船,据说是根据海船改建的,尖底大帆,航速更是比寻常的江船快上许多。只一夜,就临近江夏郡了,按这个速度,可以在荆州首府江陵郡吃午饭了。
这船又快又平稳,文仲奔波了好几天,算昨夜睡的最踏实,一觉到天亮。
迎着朝霞,文仲步出船舱,来到船头欣赏这清晨时江面上的秀丽景象,随着朝阳的升起,水面上的船只也多了起来,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文仲又沿着甲板绕行一圈,到了船尾,见到掌舵的是个中年汉子,文仲待要和他搭话,他却指了指嗓子,口中啊啊之声,原来是个哑巴。
讪讪间,那家商行的老掌柜也从船舱走过来,对文仲言道:
“客官,我们这船在江夏就要折返了,您有什么随身的行李,还请收拾一下,免得遗漏。”
文仲闻言惊讶道:
“不去荆州吗?”
老者耐心解释道:
“我们这艘船形制特别,若是直接到荆州,落在有心人眼里,露了痕迹,倒是不美。荆州近来在整治水军,对我们这种船非常警惕,因此在江夏,阁下就得换船了。好在此处水运兴盛,去江陵郡的船不计其数。阁下若是信得过我,等下中转的船也由我来安排,您这边下船,那边立马上船,不耽误半点功夫。”
文仲见他如此说,也只得点头同意。
不过思忖了一会儿,文仲忽然又问道:
“如果是那位……写信的人来搭船,也只能在江夏就得放下来吗?”
这回老者的回答则是非常干脆利落:
“是的。”
见文仲有心再问,老者不得不解释道:
“蒋大爷虽然在南浔一呼百应,本地的头等豪强,可是与我互不统属,只是他向我们付了天价,是贵客,我就得按他的密信进行安排,不问为何,不问来人,只认事先约定的印记。阁下若是有意,出的起价钱,也可以预先约定,以后若是有机会,都能差遣我们,一定让您满意。”
文仲听了大吃一惊,蒋奇说这是他预备的后路,以备不时之需,那时还以为这是他信的过的老臣子,专门负责看守后路的。可听了这老者的话,这应该是一家颇为隐秘的地下势力,蒋奇与他们只是买家与卖家的关系。而且能让蒋奇都非常信任的势力,实力一定在其之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下王者吗?
见文仲陷入沉思,老者笑道:
“阁下好身手,南浔这十日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半要赖阁下一力推动。这等智勇双全的好汉,我们也是着意结交的。这有一枚印鉴,代表一次无偿试用的机会,若是以后有所需要,凭此可以委托我们处理,包您满意。”
文仲接过他所说的精铜印鉴,底部的字体歪歪扭扭,竟然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而且笔画并不完整,像是一枚完整的印鉴被从中切成两半。把玩了一番,仔细回想,这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个势力,而且属下口风极严,到现在也不愿意说出完整的名称。江湖之中果然卧虎藏龙,自己的事情本来只有蒋奇一人知晓,没想到居然也入了他们的眼,小瞧不得。
文仲又问了如何联系,原来,这个商行背后的势力遍布南国十四州的通都大邑。在江州,表面掩护的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商行,到了荆州,是一家米铺,益州则是一家叫做唐门的武馆。
文仲只坐了回船,就看到了别样的江湖,大感新奇。
看这老者胸有成竹,显然是觉得文仲虽然功力高强,可还是一定会找到他们要帮忙的。这份自信,令人诧异,但是不似作伪,令文仲肃然起敬。
在江夏下了船,这老者说到做到,文仲刚下栈桥,随即就上了另一艘帆船,去往江陵。这次换乘的是一艘寻常的平底船,形制就不那么惹眼了。
汉水之上,船速慢下来许多,虽然路程较短,可是到了太阳将要下山时,文仲才终于抵达了江陵。
在水面上远眺此城,看起来无论是面积、周长还是墙垣,都比江州郡治洪丘郡城要高出一筹。再和南浔相比,后者商业繁荣,是一流的商埠,前者则是军政重镇,气度显然不同,却是不适合直接比较。
江陵城下临江面,也设有专门的水城和多处码头,渡船入港时也需要排队,不过效率很快,没有等多久。等到文仲进了城,街面上的商铺只有少部分亮起了灯笼。
文仲揣着蒋奇的引见信,问明了方位,去了武家在此城最大的分号。在船上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得先去找武家,拜托他们探问荆州牧张将军对此事的态度,如果肯提供人手支持,那是最好,最不济,也不要明确反对,形成阻挠。
蒋奇写的引见信很受重视,文仲被迎入内堂待客的花厅,以贵客之礼招待,武家来人是一名中年人,陪坐的掌柜介绍他是武家家主的侄子武墉。
听到他与家主也是叔侄关系时,文仲不由得想起了南浔的蒋家,暗道:“武家不会像蒋家一样暗藏杀机吧?”想到这里,突然问道:
“不知武家家主膝下有几位公子啊?”
掌柜与武墉闻言,面面相觑,最后由掌柜答道:
“东家有三位公子,年长的两位都在升州,留在荆州的是小公子,这也是荆州诸人都知道的,贵客在市井之中随便一打听便知道了。”
“哦,这样啊。”文仲听了,心下盘算,蒋舒能够兴风作浪,很大程度是因为蒋奇之前膝下无子,这边武家家主人丁兴旺,应该不会发生这种内部争斗吧。
插曲过后,文仲单刀直入,把自己将要救援同门和争取荆州牧支持的计划和盘托出。
武墉听文仲说完全部内容后,沉吟片刻,又与掌柜轻声交谈几句,才对文仲回答道:
“文壮士想要救援同门,这份赤诚可嘉。荆州这边的事情我略知一二,金阳门去年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封禁,不过今年年初就已经取消了,一切照常。阁下倒是不用担心这个了。”
文仲听了,果然与那王瑁说的一样,荆州牧倚重金阳门,又不愿与益州直接冲突,虽然没有为文长平反,但是在他的庇护之下,金阳门已经恢复了正常活动。
武墉继续道:
“益州方面,据说有阁下的同门被拘捕,还有文长将军的遗族,现在也不知下落。梁州、合州距离荆州近些,气氛较为宽松,但是益州仍然是一潭深水,我们武家的手还伸不到那里,不了解情况,帮不了您。”
文仲大为感动:
“来之前,我对益州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正发愁从哪里打探消息,您能告诉我这些,犹如拨云见日,太感谢了。”
武墉微微一笑:
“关于益州,我也只知道这些。更多的,只有荆州的高层才知道了。幕府中的几位说得上话的重要僚属与我武家往来密切,我现在就可以做主,为你牵线搭桥,探探口风。只是,荆州牧去下郡巡视,那些幕僚眼下也不在江陵城,你得多等些日子,十日之后吧。”
文仲对此毫无异议,坦然道:
“实不相瞒,能够听到这样的答复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正好,我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去处理,十日之后再来拜访。”
武墉点头,转首对陪坐的掌柜说道:
“你去拿一面腰牌给文壮士。”接着对文仲解释道:
“这面腰牌是为阁下这样的客人准备的,下次来就不用去商号那边了,直接走这边的门,门房会专门通报,不致耽误要事。”
文仲接过腰牌,谢过了武墉的好意,婉言谢绝留下用酒宴的邀请,出城去寻船北行。
原来,金阳门南宗的山门在襄阳郡境内,在江陵以北。文仲从江陵出发,得先乘船,再换骑马,往来道路崎岖难行,如果耽搁到明日再出发,那就又是一天过去了,可能误事。
赶在江陵城关闭城门前出了城,到码头问过一遍,大部分船只都不肯趁夜北行,直到文仲把价码抬高到平常的三倍,这才雇到一艘乌篷船。
船夫一边解开系在岸边的缆绳,一边陪笑道:
“不是俺坐地起价,只是现在走,我紧赶慢赶,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这夜船一宿没睡,白天没精神,实际上耽误了一天的活,而且回程也没有客,只能空跑。是应该三倍价钱的……”
文仲自动屏蔽了船夫的唠叨,坐上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叫船家就地取材,整治了一大锅鱼汤,把路上买的干饼泡发吃了,只觉的这是几天来最为美味的一餐,吃的干干净净,才去船舱中歇息。
另一边,掌柜送走了文仲,返回待客的花厅,对还留在此处的武墉疑惑道:
“金阳门家大业大,上面的那些高层都没有什么动静,怎么让一个在外的弟子赶过来操心这些事,不会有假吧?”
武墉喝了口香茶,笃定道:
“那封信我们都看过了,字迹和印鉴确定都是蒋奇的。他的信誉还是很可靠的,再说,他就是金阳门弟子,不至于把一个外人错认成是同门,这事也很好查证,不至于在此事上诓骗我们。我听说金阳门向外扩张时,确实在江州招录了一些寒门子弟,这位文壮士从江州而来,他应该就是其中一员。”
“哦。他自称姓文,不知是不是金阳门的真传弟子?”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只是巧合。金阳门的那些真传弟子,近些年来越来越不成器,只是凭着是文氏的嫡系子弟,能够传授最高深的秘笈,坐享门中最好的供奉,可是真传弟子中没有涌现多少高手,反倒是内堂、外室出了更多人才。”
掌柜听了这番话,放下心来,武墉又笑道:
“金阳门在军中,与我们武家打的交道不多。我们把消息递上去,就算是大功告成,还了蒋奇的人情,至于荆州牧怎么看待此事,就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了,我们只是个信使,也不用担责,你还担心什么呢?”
掌柜谄笑着奉承道:
“墉少爷果然是老爷都看重的人啊,日后荆州这边的局面可都是要您掌控的。”
武墉笑着饮完整杯香茶,待掌柜告退后,脸上才露出一丝凝重,浑不似刚才那般自信与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