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船渡江,只过了一日。
渡江到南浔城的船只极多,每日对开的有二十多趟。
文仲只用了半日,就到了北码头,正是临近午时。
想起,当初第一次到南浔时,也是午时,但是这几日,南浔城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文仲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稚嫩后生,连番的激斗,和勾心斗角,将如今的文仲锤炼的更加富有经验,外表朴实无华,神韵内敛。
上次,在东码头时,文仲有心扬名,飞跃水面,这次则是低调行事,老老实实等待渡船靠岸。
寻了一处饭庄用过午膳后,文仲先去南浔北码头的那家商行踩点看看。
这家商行距离北码头有两条巷子的距离,人气不旺,门面颇小。门口摆着几担本地特产的茶叶和干笋,文仲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施施然走进正门,一个年轻的伙计迎上来招呼。
文仲摇头道:
“我有大买卖,得找你们掌柜的。”
文仲衣着普通,看着实在不像什么大主顾,这个伙计半信半疑,看文仲气定神闲的样子,最后还是走到楼梯口向上喊来一嗓子。
这商行的掌柜面色黝黑,手上老茧极厚,看着更像是在地里刨食的老农,他把文仲迎入了后堂,待看到文仲取出一封密信,脸上的表情微有变化。
蒋奇给文仲的这封密信只有一页纸,一会儿就看完了。那掌柜在信纸末尾的印鉴处仔细检查过,转首道:
“有劳贵客久候了。我是认信不认人,这封信既然确实是真的,那么我接下来就给您备船了。不知,阁下什么时候出发?”
文仲略一沉吟:
“今日申时。”
“好,阁下今晚亥时到北码头,有一艘快艇,船头的灯笼打的是白字,船尾的灯笼打得是洪字,那就是我们准备的船。只等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这人办事爽快,文仲也无异言,自往城西去了。
西林禅寺依然是游人如织,香客不断。
寺庙内广种松柏,有几株据说有上千年的树龄,如今已经是亭亭如盖,正是纳凉的好去处。
虽然过了中秋,可是这南浔的秋老虎火力毒辣,许多人经受不住,在前后殿上香拜佛后都到了树荫下乘凉。
文仲也不例外,学其他人找小贩买了一碗凉粉,坐在石阶上一边享用一边吹拂着轻风。
待得申时,此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时辰,热气正盛,大部分人都寻了地方昏沉睡去,正是最没有精神点时候。
文仲起身,走出古刹,到了蒋宅正门处,给门房递了一封拜帖:
“末学后进,胡勇前来拜会蒋奇蒋老爷。”
门房是个颔下有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者,他昏黄的眼睛打量了文仲一会儿,看对方态度不似作伪,叫过来一名闲坐的护卫,命他带着名帖去向内通报。
名帖层层递进,到了正在后堂召集属下议事的蒋奇手中,他看着这封名帖,心下狐疑:
“胡勇……我认识这个人吗?噢,对了,那位师弟之前与九江帮的人打照面时,一直都是自称胡勇的。多半是假名吧,可惜我与金阳门南宗早已没了联系,不知如今江州都有多少子弟是其中。”
想到这里,蒋奇才发觉自己对这人了解的着实太少,几次见面,他口风极严,关于自己什么也没有说,看来心性谨慎。
蒋奇对来人道:
“这位是我的一位故人之子,你把带到花园旁的那座书房,我在那里会见他。”
言罢,他对堂内诸人道:
“我去半个时辰,你们接着商议,一定要把那些吃里扒外的蛀虫统统给我挖出来。”
说到最后,蒋奇变的杀气腾腾,让在座诸人都是心中一凛。
文仲先到了书房,此处地方幽静,蒋奇最喜一个人在此欣赏月色和花园,很少带人来此。
不过,文仲身份特殊,蒋奇也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来此到访,因此选了这个最偏僻幽深的地方接待。
下人上好了全套茶具,给文仲沏好了一壶新茶,就退下了。
文仲一边品尝茗茶,一边欣赏这书房内的布置。
书桌上,也摆放了文房四宝,不过看起来不是经常使用。想来也是,蒋奇是江湖大豪,关于纸笔的事情,自有文书和账房先生代劳。
此外,书房内有几个木几,上面摆放着江州特产的精美瓷器,墙上挂着的书法、画轴,看上去也都是名家手笔,裱糊的纸张都有些发黄,应该是有年头的古董了。
正待走近窗前,看看是什么花,盛开的如此艳丽,蒋奇已经换了长袍,进门时黑脸上笑逐颜开:
“师弟好生厉害。长江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蒋舒那贼子已经葬身鱼腹,就连艨艟级数的战舰都沉没了两艘。”
文仲回首应道:
“幸不辱命。”
蒋奇亲手为文仲斟满了茶,兴致勃勃道:
“快给我讲讲,昨夜是怎么进展的?江上堂的那些人忒无用,平时牛皮吹的震天响,总说水上全是他们的天下,却被水军中郎将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师弟出手,这回可就功亏一篑了。”
文仲推辞不过,只大略的说了怎么追击和擒杀蒋舒的,对于中郎将和楼船的沉没不置一词。
蒋奇听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这般死法,倒是便宜了那小子。嘿嘿,我这几日也没有闲着,蒋宅内外,这几年,倒是有不少人暗中被他威逼利诱收买做了线人,都被我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了。说起来,还要谢谢师弟机警,那个卖主求荣的护卫就是第一个招供的,正是通过他,顺藤摸瓜,我现在才能把所有的叛徒一网打尽。”
文仲打个哈哈,问道:
“蒋舒已死,他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不知江州近期会有什么大变化?”
“变化?这种事情牵涉不到普通百姓,不用为他们操心。噢,对了,新任水军统领已经有人选了,从荆州过来,我走武家的关系与那边接上头了,以后,蒋家的声势依然不堕。”说到这里,蒋奇诚恳道:
“经历了这些事,我现在真的觉得,一定得有可靠的高手才能镇住局面。我与本门这些年来疏远了,现在觉得不应该,本门正是遭遇劫难的时候,我后续一定会伸出援手的。你这次去荆州,帮我也美言几句,以后,我还要把平儿送到金阳门,有所成就后再让他回来继承家业。”
文仲闻言,先是点头,而后惊讶道:
“平儿,你的那个刚满月的幼子?”
蒋奇似乎料到了文仲的惊讶,平静道:
“不错,我已经验过了,是我的血脉。可怜这孩子,刚满月不久,还不懂事,她娘就患病去世了。就是前天的事情,走的急,大夫说是染了瘟疫,不便办丧事,我就没有操办。”
文仲一听,哪还不知道那位田氏是被灭口了,那位侍妾看着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而且深居蒋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有机会惹上瘟疫。
文仲心中有些不忍,面上表现出来,蒋奇见状,叹了口气,缓缓道:
“我也不是故意诓骗师弟,来龙去脉你都了解。只是这孩子日后是要继承我蒋家基业的,他母亲这样的死法是最好的,免得徒生后患。”
文仲点头又摇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蒋奇主动转移话题道:
“你那名帖上还写的是胡勇,哈哈,这个名字可成了南浔城这几日的风云人物。”
“哦,这是为何?”文仲好奇道。
蒋奇灌了口茶水,笑道:
“你那日在东码头展露如虎添翼的神通,叫全城上下都在谈论你,江上堂的周堂主也知道了,都在担心你这过江龙是要找地头蛇的麻烦。后来平静了数日,大家都放下心来,等到追击蒋舒时,有人说隐约看见你也在石钟山那里出没。不知你是敌是友,江上堂的那些人都是揪心不已,这几日心神不宁的,连出来喝酒都是心不在焉的。还是,我和那周堂主反复保证,你是我请来的高手,负责料理手尾的,他才放宽心,哈哈。等听到长江上战舰沉没,蒋舒身死的消息也传来,他绷着的脸上才有了笑意,前天还请我喝酒来着。”
听到蒋奇眉飞色舞的描述江上堂众人这几日提心吊胆的模样,文仲也有些好笑,心里的阴霾散去一些。
“喝酒的时候,他还说想要结识你,被我回绝了,我说你有要事在身,只是恰好顺路,所以才帮我出手,接下来还要急着赶路,就不去见他了。”
蒋奇说完了这番话,看着文仲,神色中有一些紧张,问道:
“师弟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看到蒋奇这般反应,文仲知道他这是想垄断与自己的交往门路,所以坚决回绝,淡然答道:
“师兄所说无差,我在南浔耽搁了这几天,正是着急要继续赶路。今日前来,就是要辞别的。说起来,金阳门南宗在江州还有几名弟子,与我一般,都是寒门出身,过几年就要出师了,我此来是想预先打个招呼,如果他们返乡时经过南浔,还望师兄照拂一二。”
蒋奇闻言,紧张的心放松下来,豪爽大笑:
“这个自然。师弟太见外了,你的同门不也是我的同门吗?你以后再到南浔,也一定要过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荆州的风土人情,蒋奇虽然接任家主后很少离开江州,但是他的生意和关系通达整个长江流域,对荆州也颇为了解。言语间,蒋奇竟然也对荆州牧张将军极为推崇,称赞他是南天柱石,只是可惜年纪大了,已经是花甲之年,最多还有十年就可能致仕。
从王瑁、蒋奇口中得知更多关于荆州的消息,文仲此次西行终于不是两眼一抹黑了,心中信心大增。
谢绝了在蒋宅用晚膳的邀请,文仲趁着最后的时间到南浔城的东市去游玩了一番,途中还与几名江上堂帮众打扮的人擦肩而过。
到了夜间,城门关闭,自然难不住文仲,越墙而过,在北码头按照约定的暗号上了那艘隐秘的快船。
随着船的前行,南浔城在夜色中不断后退,渐渐不见。文仲站在船头,放眼向前望去,虽然穷尽目力,仍然是一片漆黑,也不知这次荆州之行,是否也如这夜色一般,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