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郡,汶阳山。
已经入秋了,文仲沿着山道上行,路边的树叶大都转为了黄色,有的已经落下,被往来的行人碾成了道尘。
想起来,自己学成下山,那还是在两年前的事情,只过了两年,就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时间过的好快啊。
文仲心下感叹,又想到等下回到山门,不知道还有多少熟悉的面孔,又有多少人是再也见不到了。当初,因为荆州军中候补的职缺太少,许多人都去了益州、梁州,投奔文长师兄,自己是因为远在江州,消息闭塞,出发的晚,所以才能侥幸逃过一劫,那些早已动身的同门只怕有不少已经失陷了。
那些凶手连镇守一方的重号将军都敢戕害,对于初出茅庐、官职卑微的人更是肆无忌惮,不由得文仲不为他们的命运而担忧。
待到了山门前,赫然发现写着“金阳门”三个大字的巨大石碑不见了,要不是正门的匾额依旧在,门前的知客穿的仍然是金阳门特有的红袍,文仲几乎都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刚入门两年以内的小弟子们,都得轮流去充当知客,这人文仲并不认识。见他疑惑的望向自己,文仲笑着比划了一个虎拳的起手式,道:
“弟子文仲,回拜山门。”
“啊,是已经出师的师兄,我这就去通禀。”
不一会儿,由里面就冲出来一个年轻武者,也是红袍,看着比文仲稍小两岁。
“仲师兄,你终于来了。没有你的讯息,我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你也失陷了。”此人激动道,显然与文仲关系很好。
“我也是侥幸,说来话长,先进去吧。唉,对了,轩师弟,这大门口的石碑去哪儿了?”
文仲哈哈大笑,见到了老熟人,心下舒一口气,这个刘轩师弟,与他一样都在内堂,同门多年,向来亲密,看面色没有吃什么苦头,真是太好了,不过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道出来。
刘轩叫小知客把马牵走,自己伴着文仲走进山门,脸上露出怒色道:“说来太气人了。去年出了事,山门被封了,我们都被困在里面出不来。那时外面还有重甲士兵和弓箭手把守,等过了腊八,守备才完全撤走了,掌门说小心为上,不让我们出去,所有的物资给养都是走后山弄上来的。结果,汶水南岸的渔夫趁我们不注意,摸上山把石碑弄走了,说是拿去镇河,找他们要的时候,还硬气的很,说是石碑命运了,再索要就只有拿命来还。”
文仲一怔,半晌才苦笑道:
“怪不得,汶水北岸就在我们汶阳山下,自然是我们金阳门的势力范围,往日里,南岸村子里的渔夫与我们打交道时没少吃亏过,他们这次是觉得金阳门要倒了,所以来出口恶气的吧?”
“哈哈,文仲你没亲历过,料想的却丝毫不差,果然师父们都说你悟性高。”刘轩听完了文仲所说的,惊讶道。
“哎,说起来,当初去捉弄他们,我也有份。新的石碑呢,来不及重新立吗?”
文仲回想起当年的荒唐事,哈哈一笑,转念一想,觉得奇怪。
“哦,掌门说是以后就不立那么大的石碑了,咱们金阳门过去太高调了,所以四处树敌,一旦遇到不如意事,就被群起而攻之,以后要夹起尾巴来做人。”
刘轩讪笑道。
正好此时,两人已经到了后殿的一处院落,这里是众弟子们的住处。刘轩大方邀请道:
“待客的那排厢房都拿来做了粮囤,正好最近也没有什么访客上门。师兄你就先住这里吧,跟我们说说这两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经历,我明年也要下山了,真想念那里的花花世界啊。”
“行。你带我去看望一下传功师父们,他们还都在山上吗?”
“不全在,有的去襄阳城休沐假了,过几天才回来。你来待几天啊?”
“七天,然后就得走了。”
师兄弟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去旁边的院落,挨个串门。
留守山上的人不多,人气不旺,与两年前相去甚远,可是看到熟悉的面孔,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山上众人,原本有些愁眉不展,忧心金阳门命运的,听到文仲暗示有可靠的消息,去年的劫难已经消解了,接下来一切照常,大家喜上眉梢,一片欢声笑语。
用过了晚膳之后,文仲终于等到了掌门的召见。
这一代掌门是文氏嫡传,叫做文奂,向来威严,不苟言笑,文仲在山上时最怕的就是面对他了,总是战战兢兢。
如今,经历了两年的变故,尤其是被关押的一年,和南浔城的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文仲已经有了更多自信,面对掌门时可以挺直腰杆,沉着应对。
当听完文仲综合王瑁、武墉的消息后的总结,文奂仍然是不动声色,仅仅缓声道:
“很好,下山后你还不忘关心师门的消息,难能可贵。”
但是当文仲道出来意,想要师门协力去益州救援受困同门时,这位掌门就变脸道:
“不可。在荆州,我金阳门还可以托庇在州牧大人的羽翼之下,免过一劫。益州大都督贵为宗室,你没听到吗,就连州牧大人也得让他三分。莫说这回文长是被错杀了,就算是真的明正典刑,那也是朝廷法度。你是闲云野鹤一个人,这可是偌大的金阳门,传承数百年的正宗,怎么能与朝廷对着干?胡闹!”
文仲本以为既然师门度过了难关,荆州这边安然无恙,接下来就该是去益州救回同门,不想掌门竟然表示反对,腹诽道:
“汶阳山确实是金阳门传承数百年的山门,可是多年前,北宗去了洛州,东宗去了豫州,金阳门一分为三,大家都说自己是正宗,三个哪够分的啊?”
这话当然不能在最强调自己正统身份的掌门面前说起,可是文仲脸上的神色变化还是被对方察觉到了。
文奂也发觉自己语气是有点过于强硬了,眼前的文仲不再是还在学艺的青涩弟子,闯荡两年,已经有了比自己更为灵通的消息源,于是语调转为更加柔和:
“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还年轻,有远大前程,无论在荆州、江州,都有上面的关系,留下来,不论是在军中发展,还是给自己打拼,都很不错,既能光宗耀祖,又能回报师门。益州那么深的漩涡,不是我们能去趟的”
接下来,又说了一番道理,不外乎韬光养晦,前程要紧的话。
文仲心中大失所望,完全是道不同不相谋的两路人,可是还得按捺住性子,装作虚心听从的样子。
文仲心里另有主张,最不济,就得独自上路了,希望荆州牧那边能够有一点积极的消息。要是那边也不行,那个刚入手的印鉴就用出去吧,连蒋奇都仰仗的那个势力在益州的接头点是唐门武馆,后续如何如何,文仲已经开始构想开来。
干瘪空洞的说教终于结束了,最后,掌门不忘询问文仲现在的修为境界:
“你下山的时候是四转,那时,我就说你太匆忙了,若是等修到五转就好了,无论在哪里都能受到重用。这两年,功夫没有耽搁下来吧?”
文仲早把说辞想好了,含糊道:
“弟子这两年勤学苦练,一刻也没有耽误。只是时运不济,遇到无妄之灾,被关押了一年,错过了再进一步的机会,现在勉强摸到了五转的门槛,三五年之内应该就能突破了。”
说罢,文仲用九转的境界伪装出四转的修为,自然是轻而易举。
文奂的功力接近八转,一眼就看出来文仲实际上距离五转还有不小距离,真要在三五年之内突破,那得有不小的机缘才行,更加冷淡道:
“嗯,以后不要放松,还是有大器晚成的机会。你现在实力低微,只凭一腔热血,什么也干不了,先下去吧。”
文仲诺诺退下,待回到今夜下榻的院落,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当年,总听传功的师父们说掌门气量狭小,眼界不高,金阳门传承多年,在他父亲手里分裂,只留下一个南宗和汶阳山,如今是更加衰微,这些年都是在吃老本,一年不如一年。那时候被他威严的外表骗了,还以为那些人因为自己不是文氏嫡系,不受重用,所以在背后中伤,现在看来还真的是,这金阳门以后会往哪里去啊?”
文仲在弦月下喟叹良久,惊动了里面的刘轩。
“师兄怎么在院子里面谈起啊,被掌门说了?”
“咳咳……掌门还是和以前一样严厉啊。”
文仲不愿说出实情,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嘿嘿,人老了就是这样,脾气越老越硬,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刘轩不以为意道。
看到文仲惊讶的眼神,刘轩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恭敬,连忙辩解道:
“这话还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教枪术的穆师父,你知道的,喝了酒后什么都敢往外说,关于掌门的段子有一大半都是从他口里出来的。可是他枪术真的好,又是掌门夫人的亲戚,这才拿他没办法。刚才这句,最早就是他说的,当时掌门正好巡视到了这里,听完整张脸都是黑的,又发作不得,只能气鼓鼓的走了,我们看了想笑又不敢笑,那场面可滑稽了。”
文仲不禁莞尔,走进屋子,躺倒在熟悉的铺上,伸了个懒腰:
“哎,我这次来就是看看大家,看看汶阳山,明天没事的话,召集还在的师兄弟们,一起去山上打猎,还有下河捕鱼,汶河的鱼鲜好久没吃过了,真是怀念啊。”
“哈哈,太好了。最近大家都是提不起精神来,闷在门里头没意思,就该出去转转。唉,不行,说到鱼,我又饿了。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师兄你要给带点什么?”
“不了……我累了一天,只要睡觉。”
打了个哈欠,文仲立刻就睡着了。
刘轩只好蹑手蹑脚的退出了院落,招呼隔壁房子的师弟们,告诉他们明天出游的计划,众人高兴的一齐欢呼起来,刘轩连忙止住,又叫上几人,一齐去厨房寻酒******仲想好了备案,把烦恼暂且抛之脑后,这几天就完全放松下来,和师弟们一起去逍遥快活。过了几天,见到陆续返回山上的传功师父们,相隔两年未见,万幸大家都还在,谈到过去一年的变故,大家都是唏嘘不已。
避过板起面孔的掌门,文仲与众人痛痛快快的喝了好几顿大酒,以前从未如此恣意放纵过,因为这次西行的路途艰险无比,做好了捐躯赴难的准备,难得一回。
欢聚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倏忽之间,到了返回江陵的时候了,文仲与众人告别,恋恋不舍的踏上了返程,此时距离十日之约只有两日。
“一定要有好消息啊”
文仲在心中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