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日,市井间流言越来越盛,而且慢慢的变的更加夸张,已经偏离了当初文仲和蒋奇的原始版本。
有一则说的是,不但江州水军由中郎将升格为将军,朝廷还将在南浔设立内史一职,地位与江州刺史相当,连候选人名单都有了。
另一则是关于九江帮的,老龙头时日无多,自知三个儿子都不成器,不可能顺利接掌总舵主的位置,而江上堂的地位随着南浔郡再度水涨船高,又是一直以来实力最强的分堂,因此决心将下一任总舵主的位置移交给江上堂的周堂主。
…………
在这些流言当中,关于水军和南浔郡的,蒋舒倒是可以一笑置之,这些自有中郎将去操心,对他的影响是间接的。但是,九江帮内部争斗了这么久,假如总舵主真的确定由江上堂接收,那么他在江上堂的地位势必下降,兔死狗烹的命运就在眼前。
想到这里,蒋舒心神不宁,有心找人商量,而二叔蒋正已经返回了水军大营。只得赶紧派人送信过去,希望能够尽快有答复。
蒋舒留在本堂分舵等了三四日,再三问询,连堂主一面也没有见到,往常总在南浔城倚红偎翠的少堂主也没有再露面过,周家嫡系的几名香主都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在南浔城内见不到踪影。蒋舒心中大为警惕,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回到府邸之中。
蒋舒在南浔城有不少眼线,可是这几日加紧催问,都没有任何线索回报。见到这等异常景象,蒋舒嗅出了一丝不对劲,而前些日子成功收服的那些镖局、山寨和商行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原本谈好的,各方要提供人力物力,供蒋舒差遣。可这次流言盛行,有不少都是直接指向蒋舒的,这些小势力虽然实力不行,缺乏高手,人手不足,但毕竟在夹缝中生存了这么多年,看风向骑墙的嗅觉那是一流的。听闻江上堂将成为九江帮内的新龙头,而蒋舒则********,还被蒋家抛弃,甚至面临杀生之祸,它们宁愿等待局势明朗,不愿意继续向蒋舒靠拢,对各项要求装聋作哑,推三阻四。
蒋舒自七年前回归以来,诸事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等冷待。只是压力巨大,记着二叔蒋正的嘱咐,这段时间必须低调,等待转机,不能发作出来,只是在密室之中,脸上的表情则愈发阴郁起来,身边的心腹每次拜会时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惹的他发脾气。
蒋舒的这番隐忍和退让,一直都在江上堂周堂主的注视之下。实际上,前面的那些流言早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半信半疑间,他也派人参与其中推波助澜,想试探当局各方势力的反应。
结果出乎意料,不但江州水军中郎将府这蒋舒背后隐藏多年的靠山浮出了水面,而且可以肯定蒋家已经与蒋舒站在了对立面。至于那些小势力这么快就会动摇转向,也是受到了他这一方的暗示,蒋舒越是像乌龟一样保守和隐忍,周堂主越是忌惮不已,杀心顿起。如今这般,蒋舒肯定把自己给恨上了,中郎将后台强硬,有可能卷土重来,到时候,蒋舒就是他们最好的着力点。为了自己,为了江上堂仍然是周家的基业,不得不把蒋舒除掉,才能剪除后患。
对立的气氛在蒋舒与江上堂的周氏嫡系之间漫延开来,此时,蒋正在一行劲装大汉的护卫下第二度抵达漩涡的中心——南浔郡城,焦急等待的蒋舒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好消息。
“二叔,可把你给盼来了,这次风雨飘摇,还望您指点迷津啊。”蒋舒有求于人,把姿态放的极低,将蒋正迎入府邸。这一日,往常车水马龙人气极旺的蒋舒宅邸却是无人临门,极为冷清。实际上,正门附近可以说是气氛肃然,远近有不少江湖人在此探听动静,蒋舒看在眼里,还是沉住气没有轻举妄动。见到水军中郎将府终于来了盼望已久的援兵,立刻大开中门,做出热烈的声势,正是要给自己人涨士气,也让不怀好意的人投鼠忌器。
蒋正的面色在大门外时还是带有笑意的,进了密室后,则沉下脸来:
“事态比想象的严重,庐州刺史倒向荆州了,京师的众世家都默认了此事,东海王家虽然势大,也不能独力对抗,决定退出江州。京师密报,江州水军大将的人选会交给荆州决定,说好的反攻不会有了,你也得早做打算。”
蒋舒前几日还从中郎将这里得到保证,做好了暂时蛰伏的打算,如今却听到自己已经成了弃子,又惊又怒:
“江州……如此的要害地方,他们王家在这里布置了七年之久,如今就要全盘放弃,日后想要回来可就不可能了。二叔,你能忍的下这口气吗?眼看着蒋奇那个贼子继续在南浔城作威作福,我们却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仓惶逃离?”
蒋正对侄子的反应,早有预料,但是听他提及自己的伤心事,无奈道:“忍不下也得忍。蒋家对你我的意义非同一般,可是在东海王家眼里,只不过一个穷乡僻壤的土豪而已,连中等世家都算不上,给人家做附庸都嫌弃。现在有求于人,我们只能打落牙和血吞。”
蒋舒怒目圆睁,青筋暴露:
“不,我给蒋奇当了七年的狗,给江上堂周家当了十年的狗,我已经做腻了走狗,就算他王家是头等世家又如何,从今天起,我要做人!”
“莫要冲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还有机会……”看蒋舒态度强硬,蒋正喟然叹道:
“你说我是胆怯也罢。二十年前,我不敢与蒋奇相争,避祸远走,二十年后,还是一走了之。倒是你身上的这份血性,你爹一样,誓不低头。罢了,这次随我来的这八名武士,都是这些年来我着意拉拢的好汉,功力都在五六转之间,本来想着回归蒋家以后把他们作为我的心腹骨干,如今我老了,这个梦是实现不了了。他们都会留下来,听你差遣。”
蒋舒正为叔父的慷慨惊讶,蒋正止住他的询问:
“这些人没有家室牵累,跟随我多时,忠诚度十分可靠,你完全可以放心使用。至于将来,我还是那句话,刚则易折。现在局势对我们不利,但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留的有用之身。花无百日红,蒋奇还能一直嚣张下去吗?我们终归有回来的一天。你好自为之,我随中郎将返回升州,不日就将动身,以后你就得靠自己了。”
说完这番话,蒋正语调变的哀伤,无心留下来,拒绝了蒋舒的家宴邀请,翻身上马离开府邸,也拒绝了派人护送的好意:
“王家退出江州,作为交换,一众人等的安全也得到了荆州的保证,不用担忧我。现在最紧要的是,你得赶紧收拢所有的可用力量,应对蒋奇,还有江上堂周家。中郎将走了,他们没了忌惮,你处境很危险,这有一封密信,事不可为时再打开,里面有我多年前的一番布置,指明了此处宅邸内的一条生路。”
蒋舒在中庭站立半晌,目送叔父消失在视线里,才在心腹随从的提醒下返回书房,一边下令把叔父留下的武士安置在厢房待命,一边下令传信给分散在南浔周边和大野泽水上的人马,向府邸归拢。只是,他心中了然,如今四处是敌,这些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对手拉过去了,又有多少人会在归途中遭遇伏击,局势险恶,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想到苦心孤诣多年才积累下的大好局面,现在突然败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蒋舒咬牙切齿,心头闪过一个个名字,默念出来:
“蒋奇,周通、周言……胡勇”
蒋舒刚才心乱如麻,但面对这些仇人时,又恢复了往日里引以为傲的冷静,开始构思接下来的应对计划,要在不可为中寻觅一线生机。
黄昏时分,大野泽上一艘楼船。
八位佳丽端坐于二楼最大的船舱中,她们正是南浔城最有名的一班乐伎,最善丝竹,竟然被江上堂专程请到了船上。
堂前一桌美酒佳肴被吃的杯盏狼藉,一个华服青年斜躺在卧榻上,半睡半醒间,门外突然闯进来一名彪形大汉:
“少堂主……少堂主……”
“嗯?刘香主啊,来来来,喝一杯,好些日子咱们没有好好喝一杯了。”周言醉眼惺忪,勉强认清了来人,举杯劝酒道。
“南浔城有蒋舒的消息。”大汉无奈吞下一杯冷酒,沉声道,他熟知少堂主与蒋舒不对付,视若仇雠,报出他的名字就是莫大的刺激。
果不其然,刚才还在嘿嘿傻笑的周言一个激灵,翻身正坐,发问道:
“说,那贼子现下如何?”
“水军大营中郎将府有人前去蒋舒宅邸,密谈了半日才离开,来时有八名护卫,走时却是独身一人。之后,蒋舒的多名心腹或乘马或乘船前往南浔四周,据线报应该是要收拢四散的人手。”江上堂对自己的香主监视的竟然如此严密,蒋舒今日的动向完全在其掌握之中。
“哈哈,蒋舒那狗贼,平日里惦记着我们江上堂的基业,如今终于到了穷途末路。这江上堂只能是我们周家的,他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觊觎宝座?哈哈哈哈,这等好消息,就值得再喝一杯,刘香主,来,干了。”
“不急,眼下,蒋舒困守南浔城内,而手下四散各处,不如赶快下手拦截,免得养虎贻患。”大汉装做没听见周言狂妄的后半句,建议道。
“嗯……父亲不在,他只说不能轻举妄动,眼下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太可惜了。嘿嘿,这回是蒋舒自己乱折腾,我熟读兵书,这敌前退军向来是最凶险不过的,多少名将都败在这上面,他蒋舒根基不深,还敢玩这一出,真是托大啊。好,我们就先斩其四肢,再取首级。”周言见到这么好的机会,酒意退去,展现出江上堂接班人的水准。
刘香主是周家的嫡系,早就投靠在周言麾下,与蒋舒那一系向来不对付,立马附和周言的决定,建言献策,要将蒋舒赶到绝境。
不一会儿,楼船上旗语变动,起锚驶离,更有多只小艇驶往四面八方,将江上堂少堂主的命令带到各处,屠刀霍霍,要对蒋舒痛下杀手。
在三十里外的一处小岛上的凉亭中,两人正在对弈。一艘快船靠岸,经过了一众护卫的严密搜查后,飞奔入内,半跪道:
“禀总舵主、堂主,周少堂主下令进攻蒋舒属下各处,已经启程了。”
原来,凉亭中的两人,竟然是江上堂的周通堂主,和传言中重病垂死的九江帮老龙头。
周通对儿子的鲁莽举动不放在心上,淡然道:
“让龙头见笑了,犬子就是如此冲动。”
老龙头须发全白,身形消瘦,看来被病魔折磨的不轻,笑道:
“我见过他,现在还有点少年心性,可还是可造之才,将来继承江上堂就是他了。只不过,那蒋舒也算得上奇才,就这样放弃了,周堂主不觉得可惜吗?”
“此子确实出色,是一把好刀,只是太锋利了,有妨主之嫌。我只想把江上堂这几百年的基业安安稳稳的传下去,最大的野心也超不出这个大野泽,他牵涉到东海王家,平日里还以兵法部勒属下,所谋甚大,如今既然站在对立面,那就不得不赶尽杀绝。”
“哈哈,人人都说江上堂周堂主野心勃勃,可我看你最是清楚自己能做什么,绝不会越界。九江帮在你手上一定能够继续兴旺,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能够坦然面对列祖列宗了。”
老人话语间,暗示出流言非虚,九江帮的下一任总舵主之位真的已经确定是江上堂的了。
“龙头过赞了,晚辈省得您的良苦用心,一定不敢懈怠,江中等三个分堂的地盘也维持不动。大野泽这么大,九江帮的兄弟们受用不尽,实在没有内斗的必要。”
言罢,两人哈哈相视一笑,默契的略过了江左等分堂的未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