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664—710),唐朝女官、诗人。陕州(今属河南)人。其祖父上官仪被杀后,尚在襁褓的她随母郑氏配入内庭为奴,因聪敏善诗文、明习吏事被武则天重用,掌管诏命多年。唐中宗复位后,拜为昭容,执掌朝纲,权势日盛。曾向中宗建议扩大书馆,增设学士。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一时文臣多集其门下,颇得武则天、唐中宗信任。
——上官婉儿
暗夜里,她秉着一支红烛,在风中迎候死亡的来临。禁兵开始逼近。滴着泪的蜡烛,照亮了她美丽的容颜和华美的衣裳。她毫无畏惧地矗立着,从容得没有一丝凌乱。还在襁褓时的她,便在迷蒙的血色中,失去了曾经贵为公卿的显赫家门。她的族人,被满门抄斩。
她生得亭亭玉立、英气逼人,被皇子们竞相追逐着。因了她的存在,武皇才能如雄鹰一般翱翔。又因了她的能干,中宗才可以安稳地坐着龙椅。
班婕妤、李清照不及她的政治才干,吕雉、武则天没有她的文学才情。诗歌因大唐而盛,大唐因宫廷诗而艳,宫廷诗因她而兴。女人的地位,在她的时代,被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这便是婉儿。一个内庭的戴罪女婢,少年时走到武则天女皇的身边,青年时执掌诏命、参决政事,中年时封为昭容。她是一个既游刃于宫廷权术的政治斗争,又用才华引领一代诗风的“执此称量天下士”的一般女人。——题记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上官婉儿
掖庭的永巷,灰暗、狭长。一如母亲的产道,需要奋力争扎,生命才会得以诞生。来到人世的最初,婉儿是如此富贵,她是当朝宰相上官仪的孙女。可尊贵的身份,并不代表拥有无邪的童年。
当她睁开眼的第一天,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富贵繁华,而是被贬为奴后的周身囚衣。满门抄斩的恐惧中,在她认知的世界里写满的是谦卑与忍让。
故而,沉稳、卑微中浮萍一般漂泊的她深深知晓,唯有勤奋苦读,方是光明的航向。
十四岁的婉儿出落得清秀娉婷,优雅丽质。再加上源自她祖上的儒雅才学,让婉儿的美别于平常女儿的俗质,而是更为深邃的思想和洞穿一切的灵气。
因了后宫文学馆老学士的悉心教导,婉儿的诗赋文章逐渐成熟完善。她尤其擅长律诗,其优美的词句一如她严格的掖庭生活,需要工整、稳妥的言行举止,才能赢得他人的认可。
已是大权在握的武后,需要一位能够帮助她整理诏书、协理生活的贴身丫鬟,这样的人,不仅需要有细致忠贞的内心,更要有治吏辨史的才能。
婉儿便是武后思量斟酌后的最佳人选。
婉儿的亲人全无,便无亲人宗族的羁绊。对于其祖父上官仪的被杀,从某种意义上说,武后是有些遗憾的。
武后欣赏上官仪的才学,当时其实也是非常希望多才的他来帮助自己打理国家的,怪只怪那个无能的高宗过于软弱,担不起废后的责任。于是,可怜的上官仪,便成了武后与高宗的夫妻之争中转移借口的“替罪羊”。
或许,在这其中还有武后对上官仪的眷顾,以及武后不拘一格使用人才的开明。仅小半截香的工夫,那工稳的墨迹、玉润的铿锵、和谐的韵调,便在身为罪臣之后的婉儿手中流淌而出。
婉儿向武后交出满意的答卷,成了武后的助手。
武后起用婉儿后,逝去的上官仪身上的罪责被一并洗尽。随即,武后还为婉儿母女革去了奴婢身份,又宣婉儿进宫,专门代武后拟诏书。
来到武后身边不久,婉儿再一次亲历了死亡。因为太子弘过于年轻、锐利、锋芒,以及在朝堂上对母亲不合时宜的责问,弘的血管中奔腾流淌的血,便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了方向。
血,洪水溃坝一般地从他七窍喷薄而出。
弘,死了。
对死亡的恐惧,令婉儿瑟瑟发抖。
在危机四伏的宫廷里,她急切地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依靠。
十多年的内庭生活,已使她格外明白,世上的救世主除了自己,便再没有别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准确定位,才是可以保全生命的唯一出路。于是,她甘做武后的奴仆,唯武后的命令是从,寸步不离武后的左右。
此后,随着死神的脚步暂时渐行渐远,在悲伤过后不久,婉儿勃发的生机又开始在武皇的儿女身上散发出了活力。
母后的身边突然有了这样一位小女孩,并且这个女孩如出水芙蓉一般清秀,美丽又聪明,于是,贤、显、旦这三位正处在青春期的皇子,便一齐将目光集中到了婉儿身上。
他们开始没事找事地同婉儿讲话,或者在母亲的朝会上,隔着母亲的帘幕搜寻婉儿的目光。
追求者中,旦与婉儿的年纪相仿,而且婉儿只小旦两岁。但是,懦弱的旦似乎生来就不会夺人所爱。哪怕爱之极深,他也会表现得无动于衷,因为在他的眼里,婉儿是世上罕见的奇女子。婉儿,如同千百年来难得出现的母亲武皇后一样。同兄弟们的竞争中,旦对婉儿的爱,变成了敬佩母亲似的敬重。
旦忍而不发地退出,便只剩下了贤和显。贤与显实力相当,都是二十三四岁。但是很快,时为英王的显似乎意识到了追求婉儿的道路很艰难。在显看来,无论自己的口才多么优秀,自己的见解多么高远,只要到了婉儿面前,这一切均变得一无是处。因为在显的面前,婉儿从来就是目不斜视。显还从婉儿看贤时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温情。
相比而言,住进东宫的新太子贤,不及显的威武高大和气宇轩昂,但却满腹经纶,有着饱学之士的男人魅力。加之朝堂上他公正明理的处事风格,以及倾注所有精力对《后汉书》做注释的热情,已深受文武百官爱戴。
除此,武皇似乎对这位新太子也格外器重。武后垂帘时,凡有重大事件便将贤请来商讨。她既要听贤的见解,还要向贤传授自己的治吏之道。兴致极高时,武后还突然来到贤的学馆,亲自查看他对《后汉书》的修注情况。故而,婉儿接触得最多、见到得最多的也是贤。
可贤在外人的眼中,却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浪荡形象。一次,贤向婉儿提及了她的祖父,并告诉她曾经为满朝文武争相效仿的诗文章法,均出自她祖父笔下的“上官体”。
贤意气风发,但为了避免强大的母亲的猜忌,他索性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后汉书》的注释中。他故意回避太平公主为他和武后安排的家族晚宴;他远离朝政,自甘堕落地宠爱户奴赵道生;他还柔情万分地向婉儿传授宫中的处世之道……还有,当婉儿携着武后指令,手捧武后专门遴选出的《少阳正范》、《孝子传》暗夜前往贤的府上时,他令婉儿的鬓发散乱,裙袂破碎。
暗恋、等待、虚幻、欲望的泥沙沉积。它们泥沙俱下一般地占据着婉儿的世界,令婉儿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旁人一看便知,这是太子贤在自甘堕落。而大殿之上,心知肚明的武后却视而不见。因为,婉儿是武后左右太子贤及她的孩子们的一枚小小棋子。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彩书怨》·上官婉儿
强大的因子,向来具有可以毁灭一切的杀伤力。因为强大,屠戮便毫无困难,疯狂地吞噬着弱小的一切。
贤成功地令武后伤心至极,令太平公主暗自垂泪,也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或许,贤只是一个叛逆的儿子,他只是在用他倔强的性情表露自己不满于母亲在宫廷里这些有悖常理的荒诞行径。或许是弘的离逝给了贤对母亲“虎毒亦食子”的恐惧印象。所以,出于自我保护,贤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拒绝了武后的一切关爱、期望和栽培。
数日之后,贤被愤怒的武后以私藏兵器、图谋造反的罪名,贬至距京城甚远的巴州。
贤的离去让婉儿万分不舍,可是被贬的诏书却是由武后授意的,婉儿不得不写,她还要在诏书上亲自加盖武皇御印,并当着百官的面大声宣读。
显很快接替了贤的位置,成了东宫的新主。夜晚,退出了喧哗的殿堂,显轻而易举地将婉儿拥揽入怀。
被显揽入怀中的时候,婉儿没有挣扎,但却冷若雕塑。
因为婉儿的心中,只有贤。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一个人的谢幕,便是另一个人的登场。这一年,高宗李治走完了他懦弱的一生。高宗驾崩没多久,贤也死了。大唐的政治舞台上,显暂时成了主角,他幸运地成了皇帝,他是武后的三个皇子当中,唯一一个走上皇位的。
登上皇位的显却是武后的傀儡,是她用来一统天下的幌子,但
显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成为皇后的韦氏更是意识不到潜在的危机,仍忙着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不久,以宰相裴炎为首的大臣们开始弹劾显,大臣们齐力指责皇后韦氏擅用亲眷。于是,在禁兵的剑拔弩张中,武后以显不适合为天子为借口,
将显从皇位上拽了下来。显被降为庐陵王,举家被贬。此去,显与婉儿一别十数载。大唐再次成了武姓的天下,武家渐渐占据了整个朝堂。幸而,武后认为婉儿是效忠她的。显与婉儿虽有肌肤之亲,但不曾给予她任何名分,所以在罢免显的过程中,婉儿得以幸免于难。时光在冉冉流逝,孑然一身的婉儿已至中年。空虚之中,人总会想抓住点什么,或者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东西能够令自己有所思考。而那个才华横溢的贤,依旧顽固地占据着她的心。可是,时光流逝中,贤的影子已渐行渐远。此时,在渴望爱情、渴望温暖的空白中,那个甘愿去为武后的男宠牵马,且令她厌恶无比的武三思,却楔子一般嵌进了婉儿的世界。
这个在武后少女时代饱受他们的父母欺凌的武三思,是在武后位高极盛之后,又不得不用的为数不多的亲信之一。因为自己以及自己所有的亲人均被贬远疆,或者莫名死亡,所以,这样没有任何借口的召见,还有突如其来的提拔重用,使得刚得到重用的武三思,在宫中的行事便处处小心,时时察言观色。他也在寻找可以依傍的臂膀。在对一个个目标的选定中,武皇一刻也离不开的婉儿,自然也成了他的人选之一。
婉儿与武三思走到一起时,最初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脉脉含羞,而是你死我活的愤恨、藐视,以及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互相检举、揭发。
争斗中,她又被冠以“莫须有”的罪,百口莫辩的婉儿几个回合后便败下阵来。她被关入大牢,赐以死刑。
危急关头,太平公主为婉儿一路求情让她免于一死。只是,当她走出监牢的时候,美丽的额头上从此被烙上了梅花形状的黥刑黑印。
也许是相处久了的缘故,武三思对婉儿,慢慢由讨厌变成喜欢。彼时,婉儿已过而立,一晃而逝的青春已经与她擦肩而过。但在三思的眼里,这位每个夜晚穿行于文史馆内的皇帝信使依然雍容优雅,就连她额上的那个暗淡斑痕,也在一身的缟素中变得魅力无比。
武三思方才感到,春风得意的自己一生都在等待的女人,就是这个集才干、权力、美貌于一身的女人。
于是,他用近乎讨好武后男宠一样的态度向婉儿求和了。
为了找寻可以打动婉儿的言语,他搜尽了肚肠,甚至还说出了“你我均为武皇最亲近的人,需合者一气方好”的言语来争取婉儿和自己联手。
释子谈经处,轩臣刻字留。故台遗老识,残简圣皇求。
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
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献酬。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驾幸三会寺应制》·上官婉儿
因了武三思的“纠缠”,婉儿封冻的心有些融化了。在武三思面前,婉儿不再冷若冰霜,而是开始妥协于武三思的温柔。因为,在婉儿的权衡中,武三思是武皇未来的接班人人选之一。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过。
婉儿已执掌诏命多年,七十岁的武皇也已风华不再。虽然武皇曾经叱咤风云、高瞻远瞩,但未来储君的人选,依旧令她犹豫不定。
十数年的幽禁后,远离争斗的显再次被推上皇位。虽然此时的显已老气横秋、委顿消极,但身上流着李家与武家血脉的他,又成为李唐江山未来主人的不二人选。
显再次登上了令他坐立不安的皇位。多年来婉儿与武三思的私情朝野内外尽人皆知,显不可能没有耳闻,但有感于婉儿将其从禁地接回的恩德,而且显也同样需要一个帮助执掌诏书的人,故而,婉儿成了显的昭容。
显的继位使得武氏宗亲被迅速打压。为了保住性命,武三思在显的家宴上,被婉儿礼物一般地送给了韦后。
血雨腥风的宫廷,泯灭了一切的亲情伦常。多年的压抑恐惧磨掉了显的男人气概。朝堂之上,韦氏左右着一切,显形同虚设。
此时的皇宫,又成了女人的天下。因为有了显的母亲武则天的示范,于是中宗的皇后、女儿、嫔妃,还有同中宗有关的其他女人,都纵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情欲。女人不再把丈夫当作唯一,可以依照自己的喜好为所欲为。
借着宴请文臣、兴建文修馆的名义,婉儿搬到了宫外。远离宫廷的文修馆,亭台阁宇,园榭廊庑,其风雅格调堪称洛阳第一奢华居所。中宗、韦后、长宁公主、安乐公主、中书令李峤、宋之问兄弟、大诗人贺知章、杜审言……在这里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他们纷纷将手中的诗作,用强劲的节奏、厚重的韵律奏出了具有皇家气派的诗韵。初唐的宫廷诗,因婉儿而兴、因婉儿而盛。
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
枕席临窗晓,帏屏向月空。年年后庭树,荣落在深宫。
——《相和歌辞·婕妤怨》·崔湜
这伤感的韵律是如此清新,切切软语,说的好像就是自己。曾经故去的人,因政治而远走的他,还有为了在这危机四伏的宫闱里谋得寸息之地而费尽心思。
送走武三思,婉儿的人生再次归于清冷。所幸,韦氏对武三思早有好感,所以武三思暂且保下了性命。
同婉儿唱和的诗句,是多情的崔湜的《婕妤怨》。彼时,孤独的潮水正以不可阻挡的态势侵袭着婉儿。这样温言绵软的诗句,令婉儿猝不及防。
崔湜生得眉清目秀,面如冠玉。
但婉儿大崔湜六岁,还有崔湜在他人面前的势利跋扈的嚣张,也令婉儿犹豫不决。但崔湜依旧执着地追求着婉儿。他向婉儿列举了七十岁的武则天与二十余岁的五郎、六郎的例子,还有历史上种种忘年恋的爱情理论。
婉儿长久孤独,宛如漂泊的浮萍,渴望一个停泊的港湾,于是暂且托身于崔湜。
崔湜除却诗赋精湛,其实一无是处。但婉儿借着朝会的机会,向圣上进谏国家需广纳学士,大引词学之臣,以提高朝野上下文学修养的运筹之言。崔湜的优点被放大到了极致,朝廷上下因此诗赋盛行,文采顿生。崔湜成了文臣雅士中的佼佼者,也成了文臣士子的仰慕对象。
因了婉儿这株玉树的庇护,风流浪漫的崔湜仕途顺畅,一路迁升。
残花渐落泪啼红
玉环腾远创,金埒荷殊荣。弗玩珠玑饰,仍留仁智情。
凿山便作室,凭树即为楹。公输与班尔,从此遂韬声。——《游上宁公主流杯池》节选·上官婉儿
皇宫,这个最大的名利场,不容弱者寄居。
贤走了,武则天也走了,在韦后的强压之下,行尸走肉般的李显似有若无。同父亲一样懦弱的他,无视女人们的胡作非为,对朝堂之上的你争我夺亦视而不见。尽管婉儿才华横溢、聪慧过人,但来自皇权的威严,还有她每日批复四方表奏和草拟朝廷的政令的繁忙公务,使得她的温柔、妩媚不得不披上冷若冰霜的外衣。
诗、酒、花、月,那是人生何等美好的境界。可她的爱情因政治而生,所爱之人也因政治而灭。政治的洪流中,爱与被爱,昙花一现地在她的身边如水般流过。属于她的爱是如此虚无,并且明码实价。
贤、显,这两位位势鼎盛的男人,随着时间的远去也渐渐褪去了色彩;给予她少女般初恋之情的崔湜,亦被婉儿送至他人怀中。
皇宫里,那个曾经因不被重用而长久地被人遗忘在角落的旦,还有他的“默默无闻”又“与世无争”的五个子女,在长久的混乱局面里,潜渊的蛟龙般慢慢积蓄着自己的力量。
这或许也是婉儿一直期待的,这种期待可以追溯到她刚刚入宫之时。弘死于锋芒毕露,贤在对皇位的刻意回避中自我毁灭,显在幽禁中更加懦弱猥琐,还有因与世无争、装聋作哑得以幸存的旦,就像断了水源的河流,表面虽还在奔腾,实已干涸枯竭。婉儿运筹着,李唐王朝的曙光,只在后辈。
硝烟四起的争夺帝位的战乱终于开始了。武三思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便死在了太子李重俊的刀下。
而崔湜的死使得婉儿真正成了风中的残烛,心如死灰。
随后,中宗暴卒,李重俊死于起兵后的逃亡中,韦后与安乐公主死在李隆基的刀下。皇太女、男宠、侄儿继承皇位,宫廷之外的嫔妃寝宫,蠢蠢欲动的武则天第二,乱成一锅粥的朝堂……一夜之间,这些荒唐的在唐中宗纵容之下诞生的一个个权力怪胎,在裹挟着刀光剑影的血腥震慑下戛然而止。他们倒在了李隆基的刀下,殷红的血洒满了宫墙。那湿润的血似若婉儿的陪葬,也如婉儿走向生命终点的前奏。
婉儿生来就是别人的保护伞。她用她柔弱的臂膀护佑了外表强盛实则脆弱的武皇,护佑着武皇的儿女,直到自己终老。
临别殷殷倍语慈
登山一长望,正遇九春初。结驷填街术,闾阎满邑居。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游上宁公主流杯池》节选·上官婉儿
阵阵的杀戮声由远及近地向婉儿逼来。
没有人能救婉儿。
也没有人为婉儿送行。
那些曾经她爱过、护过的男人,此刻没有一个与她相伴。
幽暗而温暖的烛光下,婉儿依旧用诗般的凄婉,为即将到来的灿烂时刻而梳洗、装扮。
同生得伟大一样,死同样庄严。
“登山一长望,正遇九春初。”这是美的谢幕,也是生的起点。为此,婉儿推却了前来帮助的宫女,依旧从容、优雅地手持木梳,一丝一缕地为自己梳理略显斑白的秀发。
这样的情形,使她回想起了五年前,曾经在无数个清晨和夜晚为武皇梳头的情形。婉儿还记得,武皇被送进棺椁时的发髻,也是自己用同样的心情为她梳的。
尽管武皇杀了她的全家,将婉儿和婉儿的母亲送进了暗无天日的永巷。但是,婉儿没有恨,有的却是对武后的无比崇敬。她将武皇当成自己的再生父母,心甘情愿地为武皇做着任何能做和不能做的事情。
这是武皇仙逝的第五个年头。铜镜前的她,额上的疤痕依旧清晰,两鬓的白发也给她美丽的容颜增添了几许衰老。
她想起初入皇宫的时候,自己曾是那样美丽。那时自己正处于豌豆花般美好的年纪。那时的自己被武皇的那些英俊的皇子竞相追求着,她至今仍不能忘怀令她心房萌动的贤。但青春与美丽、权力与爱情,都在转瞬间悄然不见。她的从容,令陪伴一旁的侍女忍不住垂泪。主仆一场,婉儿对她们释然一笑。没有回头路的政治甬道
里,她不能选择人生,不能选择爱情,唯一可以选择的,只有如何活下去。
她为自己换上了一身暖色调的衣裳,因为,这种色调代表的是生命的庄严。城楼内,已是一片火海,因政变而杀声四起的禁兵已遍及全城。队伍的最前方,临淄王李隆基激昂勇猛,满脸杀气。女人,似乎天生就是临淄王的敌人。任凭求情的将士说尽了好话,临淄王也无动于衷。在临淄王李隆基的世界里,只要有了女人,再稳固的江山,也会被她们摇撼得天翻地覆。其实若干年后,恰恰也是女人,又一次断送了他的江山。
无望的臣子们开始掩面而哭。闪着繁星的夜空下,拔出长剑的临淄王尚未看清眼前的一切,婉儿便已先他一步上路了。殷红的血一泄而出,如桃花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一片片洇开,又一片片凋落。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长恨歌》·白居易
此时,那首关于女人的《长恨歌》亦跨过了时光的河流,降临到了婉儿的身边。在诗的国度,唯有婉儿那诗一般的美艳在人们的心中长久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