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于这种本质上是循环的立场,安雅、高斯坦、奥波特、布勒、夏克特以及其他学者,都曾予以有力的批判。如果动机生活基本上是在于防御性地消除令人困扰的紧张,而且如果减除紧张最后惟一的结果,乃是被动地等待更令人厌烦的困扰出现,然后再予以消除,那么改变、发展、运动或取向是如何发生的呢?人们求取进步、求取新知,为的是什么?生活中的热情又有何意义呢?
布勒在其《成熟与动机》一书中,均衡作用的理论不同于静止理论。静止理论只谈到如何消除紧张,其所隐含的意义就是最好没有紧张。而均衡作用的意义则不在于把紧张降至零度,而是让紧张恰适其度。也就是说,有时要降低紧张,有时要增强紧张,就好比血压有时可能过高,有时也可能过低。
但是两种理论显然都缺乏足以引导一生性命的恒常方向。有关人格的成长、智慧的增高、自我的实现、个性的增强,以及一生的计划等在此两种理论中,似乎都不会,也不可能获得重视。为了缔造一生的发展,实应援引某种长期的诱导或指示方向。
而且,即使这种理论只是针对缺陷动机的一种描述,也是不适当的描述,应该予以抛弃。它欠缺对律动原则的意识,而通过律动原则,各个独立的动机活动才得以相互联系,并彼此相关。各种不同的基本需求乃是按照某种阶层秩序的关系彼此相系的,因此,当某一基本需求获得满足,并因此而逐渐远离核心、乃至消失之后,其所引起的结果,并不是一种静止的状态,或是斯多噶学派所说的太上无情,而是在意识中浮现另一更高层的需求。因此仍然有所渴望,仍然有所欲求,只不过层次较高而已。所以“达到静止境界”的学说,即使对缺陷动机而言,亦是不适当的理论。
然而,如果我们检查那些以成长动机为主的人,便会发现,求静止的动机理论在这些人身上一无所用。对这种人而言,需求之获得满足不仅不会降低动机,反而会促使动机增加;不但不会降低兴奋,反而会提高兴奋,同时胃口大开、食欲提高。他们依靠自我而成长,而且他的需求不但不会愈来愈少,反而会愈来愈多——例如,对教育的需求。他的人格不但不会趋于静止状态,反而愈形活泼。他对成长的渴望日增,绝不会因为满足而停止。成长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种有所增益,且令人兴奋的过程,换言之是愿望和抱负的实现——例如,要做一名好医生,愿学得令人钦慕的技术(像会拉小提琴、成为伟大的雕刻家等),愿对人类、对宇宙或对自己的了解不断增加,愿发展不管哪个领域中的创造力,或者(且是最重要的)单纯地只愿做个好人的理想。许久以前,魏太摩曾从另一角度强调过这种差异。他曾以看似奇怪的方式指出,一个人真正追求目标的活动不超过其一生时间的百分之十。任何一种有趣的活动若非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便是因为它是一种能带来乐趣的工具。就后一种情况来说,当某一活动不再成功或不再有效之时,它便失去价值,不再令人喜欢了;更常见的情形是,该活动本身根本毫无乐趣可言,只有目标才是乐趣的来源。这就如同认为生命本身毫无价值可言,唯有死后上天堂才是价值所在一样。以上的论点,乃是基于我们所观察到的一项事实:自我实现的人普遍地享受生命、享受生命的各方面,至于其他一般人,则只能享受生命之中不期而至的胜利、成就、高潮或高峰经验。
生命的内在价值,有一部分来自成长过程中,以及达到成长境地后所获取的内在快乐。此外,它也来自健康的人把“工具活动”转化为“目的经验”的能力;因此,即使是工具性的活动也可当作目的活动来享有。成长动机可能是长期性的。许多人的一生,大部分的时间可能都花在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或成为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上。而所有的平衡理论均衡作用理论或静止理论,都只处理短期的插曲动机;这些动机从此独立、互不相干。奥波特曾经特别强调这一点。他指出,周详计划和着眼于未来乃是健全人性的重要特征。他亦同意:“事实上,缺陷动机要求减除紧张、并恢复平衡。而另一方面,成长动机却为了遥远、甚至不可及的目标而维持紧张。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区分了人类成长与动物成长的不同,并且区分成人之成长与幼儿之成长的不同。”
缺陷需求的满足与成长需求的满足,在主观上和客观上,对人格都有不同的影响效果。假如用十分概括的一句话来表达我在这里所探讨的内容,那就是:缺陷的满足可以避免疾病,而成长的满足则可以产生积极的健康。我必须承认,目前还难以将这点许诺为研究的目标。不过,在防御威胁或打击,与积极的胜利和成就之间,在抵抗、防御、保护自己,与向外伸展以求圆满实现、求兴奋、求扩张之间,的确具有某种实质的临床差异。这种差异,我曾以充实的生活和充实生活的预备二者间的对比,和成长过程与已成长二者间的对比,来试加表达。此外,我也曾使用防御性的结构(为了减少痛苦)和进取性的结构(为了成功、为了克服困难)二者来作对比。
弗洛姆曾努力将较高层次的快乐与较低层次的快乐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十分有趣,也十分重要,在弗洛姆之前也有许多人曾经尝试做过。对于打破主观上之道德的相对性而言,这种区分具有极端的重要性,同时它也是建立科学化价值理论的先决条件。
弗洛姆区分了缺乏的快乐和丰盈的快乐,也区分了由于需求的满足而获得的“较低层次”的快乐,和由于生产、创造、及见识之增长而获得的“较高层次”的快乐。当我们对照以“功能性之喜悦”、忘我之境、和一个人在得以驾轻就熟地发挥功能之后所经验到的宁静以及当一个人能力达到高峰——亦即所谓能力得以发挥极致之时所体验到的沉着稳健等等,我们便会发现:满溢、松弛以及随着缺陷的满足而导致紧张消失的情况,至多只能称为是一种“安慰”。
“安慰”既然极有赖于某种现象的消失,则“安慰”本身也十分可能会消失。它必定比由成长而得的愉快较不稳定、也较不持久,至于成长的快乐则是永远持续不断的。
缺陷需求的满足通常是插曲式的、是有顶点的。其最常见的模式是,在一开始有一促动的、引起动机的状况,推动被引发的行为进行策划以便达到某一目标,然后渐渐地、稳定地在欲求和兴奋的程度上升高,最后在完成的刹那达到高峰,然后此种欲求、兴奋、及快感的高峰曲线迅速地降落到紧张消除、缺乏动机、平静的高原状态。
此一模式虽然没有普遍的可运用性,但无论如何,它却与成长动机的情况形成强烈的对比。因为成长动机的特征在于没有高峰、没有完成、没有极度兴奋的刹那、没有终结的情境,而且,如果我们把目标定义为高峰状况,则它甚至没有目标。成长是一种持续地、多少有些稳定地向上,或向前的发展。他获得的越多,需求的也越多,所以这类的需求是永无止境的,而且也永远无法达到和满足。
正因为如此,一般对促动动机、寻找目标的行为、目标对象和伴随而至的影响效果所作的区分,便全然瓦解。行为本身就是目标,成长的目标和成长的动机是可能加以区分的。其间并无二致,乃是同一的。
缺陷之需求乃是全人类所共有的,而其他种类的生物也拥有某种程度的缺陷需求。自我实现则是个人所独有的,是随人而异的。但在真正的个性得以完全发展之前,通常必须先让缺陷需求——亦即具有普遍性的要求——获得相当的满足。
正如同树木必须从环境中汲取阳光、水分、和养分,人类也必须从环境中汲取安全、爱和地位。然而两种情形都只是个性发展的起点,因为,这些基本的、具有普遍性的要求一旦获得满足,每一棵树、每一个人都要开始发展自己的风格,各自运用这些必需之物以服膺于个人独有的目的。而更具深远意义的是,此后的发展便由内在所决定,而不再由外在所决定。
对安全、对隶属、对爱之关系以及对尊重等的需求,只能由别人来予以满足,亦即从自我以外的其他人处获得满足,这也就是说对环境有相当的依赖。自我在这种依赖的情势下,很难有真正的独立自主,亦难以控制自己的命运。他反而会被供给需求之满足的来源所控制。他必定受制于别人的愿望、别人反复无常的任性、别人的规矩和法令,而且为了避免伤及供需来源,他必须予以让步。至少,他必须有相当程度的“外向”,必须对别人的评议、情感和好意有相当的敏感度。这就等于说,他必须有弹性、有回应,并以改变自己来迁就外在的环境,以便适应和调整。他是有所依赖的变元(依变项),而环境则是固定的,具有独立性的变元(独变项)。
因此,一个常受缺陷动机所促动的人,必定比较畏惧环境,因为在那里常可能会有失败、会有失望。我们现在也已明白,此种焦虑的依赖亦可能导致敌意的产生。结果便造成自由的匮乏;同时促使一个人多少有些依赖于自己的好运或坏运。
对照之下,一个自我实现的人——按照定义他已获得基本需求的满足——就不是那么有所依赖、比较不受控制,反而比较独立自主、比较内向于自我。一个以成长为动机的人,比较不会对别人有所需求,不过实际上他亦可能受到别人的干扰。我在《动机与人格》书中曾经提到过这些人特别喜欢独处、喜好离群索居、喜爱沉思。
这样的人越发显得自立自足。控制他们的决定因素主要是内在的,而非社会的或环境的因素。他们主宰自己的内在本性、掌握自己的潜在力、自己的才干与才能、操控自己创造的冲动。他认识自己的需求,日益变得更为整合、更具统一性;他日益觉察到自己的本来面貌,觉察到自己真正的所需,并觉察到自己的召叫、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命运。
由于他们对别人比较无所依赖,因此他们比较不会对别人产生冲突的感情;他们比较没有焦虑、没有敌意,比较不需要别人的赞美和别人的感情。他们不会为了名誉、威望及报酬而感到焦虑。
独立自主或相当地不再依赖与环境,也意味着相当独立于外在的逆境,诸如厄运、打击、悲剧、压迫与剥夺等。正如奥波特所强调的,人类基本上是反应性的,即按照所谓“刺激——反应”公式来反应的这种想法,对自我实现者而言,就显得十分可笑,而且完全立不住脚。对自我实现的人来说,行动的来源是出自内在,而不是由于反应。这种对外在世界和对它的期望与压力无所依赖的情形,当然并不是指他与外在世界完全没有交往或是完全不尊重外在世界的要求。而是说,在这种关系中,主要的决定因素在于自我实现者的愿望与计划,而不是在于环境的压迫。这也就是我所谓的心理的自由,而这种心理自由恰与地理空间的自由形成对比的情境。
奥波特在对“投机”的行为决定与“自主”的行为决定,两者间所作的对比,十分近似于我们对“外在决定”与“内在决定”两者间所作的对比。这种对比也提醒我们注意到生物理论学者所一致同意的看法:他们认为,逐渐独立自主,与逐渐不再依赖于环境的刺激,乃是达到完全个体化、获得真正的自由与促进整个进化历程的决定性特征。
就其本质而言,以缺陷动机为主的远比以成长动机为主的人较对别人有所依赖;他比较有所待,比较多需求,比较具有依赖性,比较多欲望。
这种依赖性表现出人际关系的特征色彩,也限制了人际的关系。把人视为主要是能使需求获得满足的提供者,或是视为供需的来源,本身即是一厢情愿之举。它并不把人视为整体、复杂而又独一的个体,而只就其有利的观点来看人。因而在别人身上凡是与自己的需求无关者,不是完全加以忽视,就是将之视为是令自己感到厌烦、苦恼或感到威胁的东西。我们对待餐侍者、计程车司机、苦力、警察以及其他为我们所利用的人的关系态度,和我们对待马、牛、羊的关系态度是同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