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我们对别人无所求,才可能以无所待、无所欲求、客观的、完整的眼光来看人。只有自我实现的人(或在自我实现的阶段中的人),才比较可能对个人采取整体的、理想的、美感的看法。深入的欣赏、赞美、与爱,并非建立于对所受之好处的感谢上,而是建立于被感受的个人所具有的客观的、内在的本性上。他之所以受赞美,是因为他具有客观上值得赞美的特质,而不是因为他阿谀奉承。他之所以被爱,是因为他值得爱,而不是因为他付出了爱。这也就是随后我们将要讨论的无需求之爱,林肯即为一例。
对别人有所待的、对别人求取需要之满足的人际关系,其特征之一是,这些提供需求满足的人们时常可以大幅度地更换。例如,一个爱受人赞美的少女,只要有人赞美,无论是谁赞美都没有多大区别,任何一个提供赞美者都一样好。同样,对于提供爱或提供安全的人,亦是如此。
一个人愈是追求缺陷的满足,愈难以无所待于人的、不求回报的、不予利用的、无所欲求的眼光去看人,愈难将别人视为惟一的、具有独立性的个体,视之为目的本身——换言之,即视其为人、而非视其为工具。“高度的”人际关系心理学,亦即对人际关系最高之可能发展的理解,是不可能建基于缺陷的动机理论上的。
当我们尝试描述一个人在倾向于成长与自我实现之时,对自己或对自我所持有的复杂态度,我们自然就会面对一项相当困难的状况。一个自我力量发挥极致的人,大都很容易忘怀自我,或超越自我,且最能以问题为中心,最能浑然忘我,行动也最自主自发。用安雅的话来说,就是身心的合一。这种人沉醉在知觉、行动、享受、创造之中,且能达到十分透彻、完整而纯粹的程度。
这种关怀世界的能力,这种不只顾自己、不以自我为中心、为获取满足的能力,愈是有缺陷需求的人,愈难获得。一个人越是以成长为动机,越能以问题为中心,而在处理客观世界之时,也越能抛弃自我的意识。
寻求心理学治疗的人,有一项主要的特征,那便是他在过去或目前的基本需求的满足上有所缺乏。精神官能症可以视为是一种由匮乏而引起的疾病。正因为如此,治疗的基本要务是供给病人所缺乏者,或是尽可能促使病人自己去获取他所缺乏的东西。由于这些缺乏的供给只能来自别人,因此一般的治疗必定是人际关系治疗。
但这个事实,却一直被过度地泛论着。事实上,一个缺陷需求已获满足,且以成长动机为主的人,他亦不能全然免除冲突、不幸、焦虑和混乱。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去寻求帮助、甚至很可能投向人际关系的治疗。不过,我们似乎不该忘记,以成长动机为主的人,通常是借着思考的方式反求诸己,以解决他的问题和冲突。换句话说,他是寻求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寻求别人的帮助来解决问题。甚至在原则上,自我实现的任务大部分是内在于人格的,例如拟订计划、发现自我、选择供发展的潜能、建立人生观等等。
在有关人格改善的理论中,我们必须为自我改进、自我寻求、默观和思考保留一席之地。在成长的最后几个阶段里,个人基本上是孤独的,而且只能依赖自己去完成。许华艾把这种对已然良好的人格再加以更进一步的改良称为“心理学”。如果心理治疗能使病患痊愈,并且能免除患者的各种病症,那么,心理学便能够以心理治疗的终点为起点,设法使无病的人变得更健康。我十分高兴在罗杰士的书中(指《精神治疗与人格改造》)读到:成功的心理治疗使得病患比成熟分数表上的平均分数,从百分之二十五提高到百分之五十。但是,谁来把他提高到百分之七十五呢?我们不正需要一些新的原理、新的技术来完成这项工作吗?
所谓的学习理论,在本国(指美国)几乎一直都建基于缺陷动机之上,而学习的目标对象则通常都在有机体之外——也就是说,是为了学得满足某项需求的最佳方法。因此领域有用,只有其他的“学习理论者”会对它有真正的兴趣。
若要解决成长与自我实现的问题,此种学习理论助益甚少。一再向外寻求满足缺陷动机的技巧,实在不必要。联想式的学习与疏导已被认知的学习所取代,代之以不断增加洞识与理解力,代之以自我认识和以人格的稳定成长——亦即增强综合性、整合性和内在一致性。改变显然不是由习惯所获得,亦非由一个接一个的习惯联结而成,而是指整个人格的变化,亦即变成一个新人,而不只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再外加一些新的习惯,如同加上新的财产一般。
这种改变个性的学习,意味着对一个十分复杂的、经过高度整合的、完整的有机体加以自主,对这种外在冲击便越会加以排斥。
在我所研究的对象向我提出的报告中显示出,最重要的学习经验通常是生命中的独特经验,诸如悲剧、死亡、创伤、皈依、顿悟等,这些经验迫使一个人改变他个人的人生观,并且造成他一切行为的改变。(当然,所谓悲剧、或内心顿悟的,需时甚久,但主要并非联想之学习所致)。
成长在于消除压抑及束缚,使个人得以“作他自己”,得以如发光发热般将行为发放出来,而非一再重复;得以使自己的内在本性自然流露;因此,自我实现者的行为是无法学得的,是创发的、是散发出来的,而不是特意求得的;是自然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巧于心机的做作。
以缺陷需求为满足的人对存有领域所表现的强烈封闭性,是一切差异中最主要的一项。心理学家一直无法进入此俨然属于哲学家的辖区,无法掌握此一看似模糊,却具有实在界之确实基础的领域。但是,通过对能自我实现的个体的研究;现在我们已能张开眼睛看到各种基本的直观,这些基本直观对哲学家而言虽已古老,但对我们心理学家而言却仍新颖。
例如,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介乎对需求有所待的感知方式、与对需求无所待或无所欲求的感知方式之间的差异,那么,我们对感知的了解以及对所感知之世界的了解,必会大加改变并且有所扩充。因为对需求无所待的感知方式更具体,并且有所选择,因此,这种可能更容易了解感知的内在性质。而且,他亦能同时感到对立的二无、矛盾的两极,以及不协和的两面。较未发展的人似乎是生活在亚里斯多德式的“男——女”、“自私——不自私”、“不成年人——儿童”、“仁慈——残酷”、“善——恶”。在亚氏逻辑里,A就是A,其他一切都是非A。且A与非A二者永远无法相遇。但是就能自我实现者的眼光看来,A与非A事实上彼此相互解释,且是一体的两面,而每个人都同时是善也是恶,是男也是女、是成年人也是小孩。我们不可以把一个具有整体性的人放到连续线上,只用抽象的一面去看他。整体性是无法比较的。
当我们以需求所决定的方式去感知事物时,我们可能毫不自觉,但若别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来感知我们,比如把我们当作付钱的人供应食物的人、提供安全保障的人、可以依靠的人,或者把我们当作侍役、仆人、或任何可利用的人,这时我们一定会清楚地觉察出来,而且也都会很不高兴。我们希望别人把我们当作一个具有完整个体的自我来看待。我们不喜欢被当作可利用的对象或工具。我们不喜欢“被利用”。
由于能自我实现的人并不需要把能使需求获得满足的性质抽绎出来,亦不必视别人为工具,因此他们比较可能采取一个不功利、不武断、不干扰、不妄断的态度去对待别人,也就是采取一种无所欲求的、毋庸选择的感知方式去对待别人。这种态度能使我们对事物的理解及感知更清楚、更深刻。这种无纠缠、无牵挂的客观认知态度,正是外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医生所极力追求的,能自我实现的人却毫不费力就自然拥有了。
尤其是当被感知的对象或个人结构复杂、困难、而又不明显时,这种感知态度的特异性质便更加重要了。这时候,感知者对所感知的对象本质予以尊重,尤属必要。感知必定像水之浸透石隙一般,柔和、细致、无阻,并且无所需求地、被动地去适应事物的本性。它不必像以需求动机为主的认知方式那样,显出装腔作势、蹂躏、剥削、存心利用的样子,就像屠夫剁肉的方式一样。
感知世界之内在本质最有效的方式是接受性的而不是主动争取的。并且尽可能由被认知的对象的内在组织,来决定感知方式,尽可减少感知者自身的干预。这种以毫无牵挂的、道家式的、被动的、不予干扰的感知方式,去感知具体事态同时存有的各个面貌的态度,正与美感经验和神秘经验的描述颇有共同之处。它们所强调的重点是一致的。我们是否看见了真实而具体的世界?或者我们只看到自己投向世界的着眼点、动机、期望和抽象的系统?或者,不客气地问,我们是明还是瞎?
一般人对爱之需求的研究,例如鲍尔比、斯比艾和李维所作的研究,均视之为一种缺陷需求来予以研究;认为那是一个必须予以填满的窟窿,是要用爱来倾注的空虚。如果这种治疗的必要条件缺乏,则会产生严重病态的后果。如果它能适时、适量、适切地获得满足,则能避免病态。随着欠缺或满足的程度,决定病态或康复的程度。假如病情并非过度严重,且及早发现、加以治疗,则可能获得痊愈。也就是说,“饥渴爱情”的病患,在某些情形下,可以借着弥补病态之缺乏而获得痊愈。爱的饥渴是一种由于缺乏而引起的病症,就像由于缺少盐、或缺少维生素而引起的病症是一样的。
至于健康人,由于没有这种欠缺,只需要接受些许稳定的、维持量的爱就可以了,甚至长期地连这种爱都没有,他也无妨。但是,如果说所有的动机都只是为了满足缺陷、并因此而避免需求,那么结果便会出现矛盾。需求满足后便应该会导致需求消失。也就是说,爱的关系的需求获得满足的人,便是属于比较无法提供爱,亦比较无法接受爱的人。然而临床研究显示,健康的人在爱的需求获得满足后,虽然不再需要接受爱,却变得更能给予爱。因此,他们才显得更可爱。
此一事实显示出一般的动机理论(以缺陷需求为中心的理论)是有限度的,同时也指明了“后设动机理论”,或称成长动机理论、自我实现的理论的必要性。
我曾经以导论的方式(亦即对别人的存有之爱、无需求之爱、无私之爱)和缺陷之爱(缺陷之爱、有需求之爱、自私之爱)予以对比。在此,我只想运用这两组的对比来举例说明以上所叙述的概观。
1.意识欢迎存有之爱,并完全享受。因为存有之爱不是占有的,它是一种仰慕而非一种需要。它不制造困扰,且实际上常会带来快乐。
2.存有之爱永远不腻,且能享受无尽。它通常逐渐茁壮、而不会消失。它以内在为喜悦,它是目的而非工具。
3.存有之爱的经验通常被描述为与美感经验或神秘经验相同的经验,他具有相同的效果。
4.存有之爱的经验在心理学上都具有广大而深远的影响,就像健康的母亲对婴儿纯粹的母爱,或是神秘学者所描述的对神的完美之爱,都具有人格学上的影响效果一样。
5.存有之爱,毫无疑问地,是一种比缺陷之爱更丰富、更高超、更有价值的主体经验(任何存有之爱的持有者都曾有过此种经验)。在我所研究的对象中,一些年长、平凡者的报告里曾指出,他们会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同时经验过这两种不同的爱,他们也指出他们对存有之爱比较偏好。
6.缺陷之爱可以获得满足。但是,一个人对他人值得赞美、值得爱的一面所发出的仰慕之情,却很难用“满足”一词来概括。
7.在存有之爱中,焦虑与敌意降至最低限度,而就人类的现实目的而言,甚至可能完全没有焦虑与敌意——当然,为他人感到焦虑还是可能的。至于在缺陷之爱中,一个人必定会常有某种程度的焦虑和敌意。
8.存有之爱的双方彼此能不依赖于对方,较具有独立性,比较没有需求,比较个体化,比较无所待,但同时也更渴望帮助对方走向自我实现,更能为他的胜利感到骄傲,因此比较慷慨、也比较体贴。
9.只有通过存有之爱才可能对别人产生最真实、最透彻的认知。正如我在另一本书(指《动机与人格》)中所强调过的,这是一种认知的反应,同时也是一种情绪意志的反应。这点真叫人感动,而且许多人的成熟经验也往往证实了这点。因此,我不再接受“爱会使人盲目”的陈腐老套,我越来越觉得它的反面才是对的;也就是说,“无爱”才会使人盲目。
10.最后我要说,存有之爱,就其深刻但仍可予以检证的意义而言,可以创造对方的人格。存有之爱赋予个人以自我的图像,使他得以接受自我,并感到值得去爱,这一切都使他得以成长。人类是否能够没有存有之爱而依然充分发展,这真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