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根据“基本需求”这一概念所答复的一些问题,并根据用以揭示这一概念的各种运作方式,来界定“基本需求”的概念。我最初要问的是有关心理疾病起源的问题:“导致人类患精神官能症的原因何在?”我的答复(我认为这是对分析性之答案的一种修正与改进)简而言之是:精神官能症就其核心而言,开始时似乎只是一种因缺乏而引起的疾病,致疾的原因是由于某些基本需求的满足被剥夺,而所谓的基本需求就是指像水、胺基酸、钙等类的需求,也就是说,如果缺少了它们便会产生疾病。大多数的精神官能症,除了一些复杂的决定因素之外,多半还牵涉到对安全、对隶属和认同、对亲密的爱、对尊重和声誉等希望的落空。我这些“资料”,是根据我十二年来心理治疗的工作和研究,以及二十年来对人格所作的研究,聚集而成的。关于替换治疗的效果,我们(曾在同一时间,以同一方式)作过一项明显的控制研究;结果显示有许多复杂的病情,当缺乏消除以后,疾病就会随之而愈。
目前大多数的临床医生、心理治疗学者、和儿童心理学者事实上都已接受这些论点(只不过他们之中有些人的用字遣词与我不同),而这些论点也使得学术界一年比一年更能够以一种自然、平易、毫不矫作的方式,从实际经验的资料中,归纳出基本需求的定义(而不是以武断和不成熟的方式去指派其定义,这种指派的定义先于知识的累积,而不是为了获取更大的客观性,而成立于知识的累积之后)。
以下便是长期匮乏的特征。
1.缺少了它便会导致疾病。
2.有了它便可防止疾病。
3.恢复它便可防止疾病。
4.在某些(十分复杂的)自由选择的情况下,被剥夺该需求之满足的人宁可先弥补它、更甚于获得其他的满足。
5.它在健康的人身上显得不活跃、衰弱不振或缺乏效用。
此外,它还具有两个主观上的特征,亦即,有意或无意的渴求与向往,以及欠缺感或匮乏感,此种感觉一方面是针对反失落之物,另一方面则是针对其美好的滋味。
关于定义,最后还有几句话。这类作者在尝试为动机下定义与划界线之时所深感困扰的许多问题,都是由于只对外在可观察到的行为上作要求,而导致的结果。动机的原始判断,以及除行为主义心理学者外全人类迄今一直使用的判断,都是主观的。只要我感到需要、渴望、欲求、希望或匮乏,我就算已引起动机了。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和这些主观的感受适切地相呼应、而在客观上可观察得到的状态。换言之,动机还没有一个行为上的恰当定义。
当然我们现在应该继续寻找相应于主观状态的客观相应物或指示点。等那一天我们发现了愉悦、焦虑或欲望也有其公开且外在的指示点,那时心理学就算又跃进了一个世纪,虽然在尚未找到它之前,我们不该自以为已经找到,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我们已经拥有的主观资料。可惜我们无法要求一只老鼠提出主观感受的报告。不过,还好我们可以向人询问。而且,除非我们找到更好的资料来源,否则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们这么做。
有机体所根本欠缺的这些需求,可以说是为了健康之故所必须予以填满的空格,而且是必须借着主体以外的其他人来予以填满的空格。为了本文剖析之便,我把这些需求称为缺陷的或匮乏的需求,以对应另一种极为不同的动机。
没有一个人会怀疑我们“需要”碘质或维生素C。但我要提醒读者:我们“需要爱”也正是同样明显的事实。
近几年来,愈来愈多的心理学者发现他们不得不预设某种成长或自我圆满的倾向,以补充平衡状态、均衡作用、紧张减除、防御、和其他具有保护性的动机等概念。之所以如此,有好几个理由。
1.心理治疗:由于自我朝向健康,才促使治疗成为可能。这是一项绝对的必要条件。如果没有这种趋迫力,则无法说明治疗,因为它已远远超过抵抗痛苦与焦虑之防御机构的能力之外了。
2.战争中脑部受伤的士兵:高斯坦的著作是大家熟知的,他发现必须使用“自我实现”的概念,才能解释个人受伤以后机能再生的能力。
3.心理分析:有些心理分析学者,尤其是弗洛姆和何妮,他们都发现除非先假定病患在倾向于成长的冲动,发展完美的冲动,以及倾向于实现个人潜能的冲动等方面受到挫折,否则连精神官能症都无法予以了解。
4.创造力:研究成长中和已成长的健康人,尤其是将他们与患病的人相互对比,可以说明创造力的一般论题。尤其是艺术理论和艺术教育的理论,都会用到成长与自发性等概念。
5.儿童心理学:对儿童的观察报告日益明白地显示,健康的儿童都能津津有味地享受成长、发展进步、学得新技巧、获得新能力和新力量等方面所获得的快乐。此一说法与弗洛伊德派的理论见解恰恰相反。弗氏认为每一个儿童都会拼命地抓住达到的每一种适应性,并且紧紧地依附在每一种静止状态或平衡状态中。按照这种理论,保守而顽强的儿童就不断需要有人将他从原先舒适而深爱的静止状态中,踢人一种新奇而又令他害怕的处境中。
虽然临床医师一再证实,弗氏此一说法对许多缺乏安全感、或饱受惊吓的儿童而言,的确是事实,而且对全人类而言,也具有部分的真实性;然而,对于健康、快乐、且具有安全感的儿童,它大致上是行不通的。在健康的儿童身上,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们渴望成长、成熟、去旧求新,并对旧有的安适状态弃如敝屣。他们对新技术不仅热切渴望,而且显著地引以为荣,这就是布勒所谓的“功能性喜乐”。
对各个心理学派的作者们而言,尤其是对弗洛姆、何妮、荣格、布勒、安雅、罗杰士、奥波特、夏克特和林德等人而言,以及对晚近天主教心理学者而言,成长、个体化、自律性、自我实现、自我发展、生产力、自我完成等字眼,大致上都是些同义词,都是指心理学界模模糊糊地体会到的一个领域,而不是业已经过严格定义的一个概念。而我认为,目前既不可能,也不需要对这领域加以严格的定义。因为一个定义若不能由已知的事实中轻易且自然地浮现,那么必会有所妨碍、歪曲,并且无益。如果依照先天的背景来任意设定定义,则也可能会导致错误或误解。关于成长,我们目前所知不多,亦不足以赋予恰当的定义。
成长的意义虽无法界定,却可部分借由积极的指示,部分借由消极的对比(亦即与非成长者对比),而获得指明——例如,指出成长不同于平衡状态、均衡作用、紧张之减除等等。
支持成长理论的人之所以会感到成长的必要性,部分是由于不满足感所致(这是最近才被注意到的现象,尚未被现存之理论所涉及);部分则是由于迫切需要一些理论或概念,以便与古老价值体系崩毁后崛起的新人文主义价值体系相配合。
本文的论述主要得自于对心理健康的个人所作的直接研究。作这些研究,并不只是为了个人内在的益处,同时也是为了给治疗、病理与价值提供一项坚实的理论基础。我认为,唯有通过这种直接的研究,才能明白教育、家教、心理治疗、自我发展等真正目标所在。成长最后所获得的成就,常可使我们更明白成长的过程。我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动机与人格》),曾述及我在此项研究中所习知的一切;此外,在书中我亦对于这种直接研究好人而不是坏人,直接研究健康人而不是病态人,并同时研究人之积极面与消极面的普通心理学,所可能导致的各种后果,毫不客气地加以理论化。我现在所要讨论的是,我在健康的人身上与其他不健康的人身上观察到他们在动机生活上有所不同。换言之,我要把因成长需求而引起动机的人与因基本需求而引起动机的人加以对比。
就动机方面而言,由于健康的人都已能充分满足对安全、归属、爱、尊重与自尊等方面的基本需求,因此引起他们动机的,主要是对自我实现的欲求(自我实现的是指潜在力、才能和才干可不断地继续实现,指使命或召叫、命运或职务的达成,指自我对个人内在本性的充分认识与接纳,并指不断迈向人格的统一、整合和凝聚的倾向)。
我在《动机与人格》一书中所作的描述性的和运作性的定义,应该比这种抽象式的定义来得适恰。在此书中,所谓健康人是指按照我在临床上对他们所观察到的特征,加以描述而成的。这些特征是:
1.对现实具有高度的觉察力。
2.不断接受自我、接受别人、接受自然。
3.自发性不断增强。
4.逐渐更能以问题为中心。
5.隔离感与独处的渴望不断增强。
6.自律性及对约束的抗拒力不断增强。
7.欣赏力日渐新颖,情感的反应日益丰富。
8.更经常濒临高峰经验。
9.渐渐更能认同人类本性。
10.人际关系的改变(临床医生更愿意称之为“改善”)。
11.更富有民主性格的结构。
12.创造力大大增强。
13.价值系统的某些改变。
此外,我在该书中亦曾述及,由于取样和资料的可用性具有某种无可避免的缺陷,因而该项定义也有其限度。
截至目前为止,“自我实现”此一概念所呈现出的主要困难之一,在于它多少具有某种静态的特征。因为我在自我实现方面所作的研究,大多数是针对较年长的人而作成的,因此很容易被视为是一种终极的,或最后的境界,是一个遥远的目标,而不是一种活跃于一生的律动过程,并且易被视为是存有,而不是变化。
如果我们把成长定义为“引导个人朝向最后自我实现的繁复历程”,便比较符合于所观察到的事实;成长是生命历程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现象。同时也打断了把自我实现视为是逐步跃进式,“非全即无”的动机历程的想法。在这样自我实现中,基本需求,一个接一个在较高层次之需求出现于意识中之前,均获得了完全的满足。于是,成长不仅被视为是促使基本需求获得满足,且使之“消失”的渐进历程;同时,成长也被视为是超越基本需求之外的特殊成长动机,例如才干、能力、创造趋向、体质的潜在力等等。不过,这点说明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基本需求和自我实现彼此之间其实并不互相抵触,正如童稚与成熟并不互相抵触一般,是由前者过渡到后者,并成为后者的必要先决条件。
此外我们将要探究介乎成长需求与基本需求之间的差异,而此差异是我们在临床上针对自我实现者和其他人的动机生活所观察到的性质差异,以下将一一列举。不过,用缺陷需求和成长需求之名称来描述其间的差异虽然不错,但亦不完善。例如,并非一切的生理需求都是一种缺陷,比如性、排泄、睡眠和休息等等的需求都不是缺陷。
无论如何,当一个人倾向于求取缺陷需求的满足,所度的心理生活;和当他倾向于以成长为主、或已然超越动机之外、或以成长为动机、或倾向于自我实现,所度的心理生活,二者情形是截然不同的。以下所列举的差异,将使这点更为清楚。
实际上,历代和当代所有的动机理论,都一致把需求、驱力、和引起动机的状况一概视为令人厌烦、令人恼怒、令人不愉快、令人讨厌,而应该避之若凶的东西。被动机引发的行为,对目标的寻求,和圆滑的回复都是为了消灭这些不愉快的各种技巧。从减少需求、减除紧张、减少驱力、与消灭焦虑等这一类广被用来描述动机的词汇中,我们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这种态度。
在动物心理学,和在主要以动物实验为基础的行为主义中,这种态度是可以理解的。也许是因为动物只具有缺陷需求。不管是否真的如此,我们已俨然把动物看成,其所以如此乃是为了客观目的的缘故。好像在动物机体之外有一个目标对象,因此我们可以衡量动物用以达到此一目标所作的努力。
这点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中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弗洛伊德对动机所持有的态度,也同样是认为冲动是危险的,而且是必须与之抗争的。毕竟,弗洛伊德整个的心理学说,都是建基于病人的经验,这些病人事实上都曾因需求、满足、与挫折上的不良经验而深深受苦。无怪乎他们会害怕,甚至憎恶那些令他们困扰、并且处理不当的冲动,因此最常用的应付方法就是去压抑它。
当然,在哲学史、神学史和心理学史上,欲望和需求的消灭乃是常见的课题。斯多噶学派、大多数的快乐主义者、经济理论学者,许多政治哲学家,及实际上所有的神学家,都一致肯定善良、幸福或愉悦,基本上是对匮乏、欲望与需求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情况加以改善的后果。
为了尽可能使之简化,他们一致认为欲求或冲动乃是一种令人讨厌的东西,或甚至是一项威胁,因此应该尽量予以避免,加以否决,或躲避。
有时这种论点也可以正确地报道事实的真相。事实上,对有精神困扰的人和制造问题的人而言,生理上的需求以及对安全、对爱、对尊重和对消息等的需求,常是令人讨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在需求的满足上有过失败经验的人,和那些目前无法期望获得满足的人,更是感觉如此。
不过,即使有这些缺点,真相仍有点被过分夸张了:因为如果过去的匮乏经验得以获得补偿,而且如果现在与未来能够期望获得满足,那么,这个人便能够接受自己的需求,享受自己的需求,并欢迎它浮现于意识中,例如:如果某人平常已习于品味食物的美好,而今又有美味当前,那么在意识中浮现的食欲必会受到他的欢迎,而不会令他感到害怕。(“进食时,最怕的是没有食欲”)同样,对口渴、对睡眠、对性、对独立等的需求,以及对爱的需求,亦是如此。针对“需求乃是可厌之物”的理论,有一项更强有力的反驳,是得自于最近出现的有关对成长动机(自我实现)的观察。
属于“自我实现”的各种特异动机,是很难列举出来的,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才干、才能和潜在力。不过,大致上仍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中之一便是,这些冲动都是被渴望的和受欢迎的;它是值得享有的,也是令人愉悦的。因此这个人宁愿多要些冲动,也不希望少些。如果这些冲动构成紧张,它们也是令人愉悦的紧张。一般来说,创作者欢迎创作冲动,有才干的人在利用和发展他自己的才干之时,感到愉快。
如果认为在这种消除紧张的情况中,必隐含了对令人困恼之情境的逃避,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因为这些情况并不令人困恼。
一旦以消极态度看待需求,就常会附带地认为有机体的主要目标是躲避因需求而产生的困扰,以消除紧张,获得平衡,以臻安详平静和毫无痛苦的境界。
驱力或需求所趋赴的就是把它们自己消除,而它惟一的努力就是为了朝向静止、朝向泯除自己、朝向无欲求界。我们如果按照它的逻辑推论到极点,最后的结果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死亡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