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也正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所从事的工作,他可以把毫不协调的色彩配置在一起,把彼此冲突的形状互相匹配,把任何一种彼此不协和的东西调和成统一的整体。同样,这也是伟大的理论家所欲意建构的,他把各种扑朔迷离、不相一致的事实放在一起,而令我们明白它们原来是彼此相属的事实。还有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发明家、和天下伟大的父母亲,他们统统都是整合者,能够把个别独立、甚至彼此相对立的各物整合为统一的整体。
在这里,我们谈到的是整合的能力,以及能够在个人内在的整合和自己处世之整合能力之间悠游自如的能力。就某种程度而言,创造力乃是建构的、综合的、统一的、整合的能力;而创造力若要达到此一程度,则有一部分尚有赖于个人内在的整合力。
若要了解这一切之所以如此的理由,我觉得似乎可以追溯一下在我所研究的对象身上所表现的无忧无虑。当然,他们比较不受文化习俗的型塑;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似乎也就比较不怕别人会说些什么、不怕别人会问些什么,也不怕别人会笑什么。他们比较不需要别人、对别人的依赖也较少,因此,他们比较能够不害怕别人,对别人的敌意也比较少。然而,更重要的也许是,他们对于自己的内在世界、自己内在的冲动、情绪、思想无所畏惧。他们比一般人更能接受自我。这种对内在自我的认可与接受,使他比较能够更勇敢地去觉察世界的真实本质,而其行为也比较能够纯然地发乎本性,(且比较不受控制、不受压抑、不是计划好的、预想的,或事先设计好的。)他们比较不害怕自己的想法,即使自己有点“疯癫”、或傻气、或疯狂、他们比较不怕别人笑话,也不怕别人非难。他们能够任情绪浮沉而无烦恼。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般人或是精神有毛病的人,却把自己关在恐惧的樊笼里,大部分都隐匿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控制、忍耐、压抑、隐藏。他们不愿承认他们深处的自我,却期望别人也是这样。
我所谈的这一切,事实上是要指出,我所研究的对象其创造力似乎是附属于更大整体及其整合力的附带现象,这也正是自我接受所隐含的意义。在一般人的内心里,内在深处的力量常不断与控制及自卫的力量相互交战,但我所研究的对象却似乎化解了此一内在的争战。他们的人格比较不分裂,因此,他们内在的力量随时可以取用,他们的内心常乐,心灵随时朝向创造的目标。他们比较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保护自己、去反对自己。
正如同我们在前面几章里所看到的,我们对高峰经验所了解的一切,都能够支持并且强化这些论点。这些也都是被整合的以及能整合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就某种程度而言,则与认知世界中的整合是同形质的。在这些经验之中,我们发现自己逐渐朝向经验而开放,并发现自己逐渐增加了自发性与表达力。同时,由于个人内在整合的面貌之一,乃在于接纳内在深处的自我,并使之具有更大的可用效益,因此,创造力的深厚的根源便成为随时可用的源泉了。
古典弗洛伊德的理论,对我的宗旨并无大用,而且甚至有一部分与我的资料相悖逆。但基本上它是(或曾经是)一种有关欲望的心理学,探讨的是本能的冲动及其兴衰沉浮。弗洛伊德基本的辩证论点介行动与抑制冲动之间。但是,为了解创造的根源(以及游戏、爱情、狂热、幽默、想像、幻像的根源),有一个比被压抑的冲动更重要的问题,那便是所谓的原始历程的问题,这原始历程基本上是属于认知性质的,而不是意念的浮动。如果我们把注意力转向合乎人性的深度心理学这一面,我们便会发现。有关心理分析的自我心理学——像克利斯、米纳、艾仁瑞格等人所做的研究,有关容格学派的心理学,以及美国学派的自我与成长心理学,他们彼此之间确有许多意见相合之处。
一般所谓的“常识”、适应良好、与适应力正常都意味着要不断扬弃人类心灵深处的认知与意念的本性。所谓顺应现实世界,乃暗含着个人的不断分裂;意指个人必须背弃自己内在的许多东西,因为这些是危险的。但他们这么做,反而会失去更多。因为这些心灵的内在深处也正是他一切欢乐的源泉,是他能够游戏、能够欢笑、能够爱的能力来源,而对我们尤其重要的是,它是使我们能够具有创造力的根源。如果他努力保护自己免得坠入内在的深渊,那么他也就把自己隔绝于内心的天堂之外。最极端的例子要数有强迫性倾向的人了。他呆滞、僵硬、苛酷、自我控制、而又戒慎恐惧,他不会笑、不会游戏、不会爱、更不会傻里傻气、不会信任他人,也不会天真似孩子,他的想像力、直觉观察力、柔性、情绪都已受压抑、或是被曲解了。
心理分析式的治疗法,其目标为了整合。其所努力以赴的,是要通过内在的省视为治疗此种基本的分裂,使被压抑的部分成为可觉察的意识,或使之呈现于意识之前。这种方法,我们可在此略作修正,以作为研究创造力深处根源的成果。我们与原始历程的关系,并非在各方面都与我们和各种无法被接受的愿望之间的关系完全相同。就我所了解,其间最大的差异乃是,我们的原始历程并不像被压抑的冲动一般具有危险性。它有相当大的程度不是被压抑、或是被审查的,而是“被遗忘了”或被误导了;就在我们向一个艰困的现实妥协,向一个要求我们做有目的性的、有实用性的奋斗(而不是充满梦想、诗情画意与游戏)的现实妥协,这时候,原始历程就被我们抹煞了(而不是被我们压抑了)。或者,换个方式来说,在一个丰富多元的社会里,我们对原始思想历程的抵制也一定比较少。如众所周知,我们的教育历程对于“本能”所受的压抑,几乎不曾设法予以解除。我期望我们的教育历程能帮助我们接纳原始历程,并将之整合于我们的意识及潜意识的生活中。原则上,艺术的教育及诗和舞蹈的教育在这方面实在大有可为。而动态心理学的教育亦是如此。比如德意曲与穆尔菲所著“临床会晤”,用的就是原始历程的语言,就可以看成是一种诗。玛莉安·末纳所作的绝妙佳著《论无力作画》,便完全合乎我的观点。
我所尝试勾画出的这种创造力,最佳的例证乃是表现在像爵士乐、或儿童画这种艺术的即兴创作之中,而不是表现于那些被指称为“伟大的”艺术作品之中。
首先,伟大的艺术作品需要伟大的才能,而这伟大的才能,正如我们所见,并不是我们所关心的论点。其次,伟大的作品不仅需要灵光一现的灵感、巧思、高峰经验,它还需要繁重的工作、长期的训练,冷静的批判和完美无瑕的标准尺度。换句话说,继自然放任之后的必是深思熟虑的计划;全盘接受之后继之而来必是批判思想;直观之后继之而来的是严格的思考;大胆之后继之而来的是谨慎;而幻想与想像之后继之而来则是对现实的考察。因此就会有如下的问题出现:“这是真的吗?”“别人也能了解吗?”“其结构恰当吗?”“它经得起逻辑的考验吗?”“在现实世界它会怎样呢?”“我能证明吗?”现在便产生了各种比较、判断、评估、冷静地运作思想、选择,并作舍弃。
次要的历程此时便取代了原始历程,阿波罗式的理性力取代了酒神戴奥尼修斯的原始动力,“男性的”象征了“女性的”象征。在自我深处的任性沉溺从此结束。灵感巧思,或是高峰经验所必要的被动力与容受力从此让位给活动、控制于繁重的工作。如果说一个人的高峰经验乃是悄然莅临其身的,那么一个人的伟大成就则有待他努力去制造。
严格说来,我所探讨的只是其中的第一阶段,也就是一个自我整全的人,或在一个人内心偶有的整合之中,他那率性的表现,无需费力,轻易便至。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悠游自如,随时可以取用,只有当他不再惧怕自己原始的思考历程,此一阶段才翩然来临。
我将它称为“原始的创造力”,此一原始的创造力所出之处,乃是其所运用者,乃是原始历程,而不是次要历程。主要建基于次要思想历程的创造,我将之称为“次要的创造力”。此一类型的创造力包括了世间一切产品的绝大部分,诸如桥梁、屋宇、新汽车,甚至许多科学实验,许多文学作品都包括在内。所有的这一切,基本上,都是别人观念的发展与合并。其间的差异,就好像突击队与后方宪兵之间、前锋与后卫之间的差异一样。而能够把以上两种典型的历程作恰当的融合,前后发展作适当的接续,并且能够驾轻就熟地将两种历程予以运用自如的创造力,我便称之为“整合的创造力”。伟大的艺术作品、伟大的哲学、伟大的科学,便是发自这种整合的创造力。
简要言之,我认为这一切发展的结果,是逐渐强调整合(自我一致、统一性、全体性)在创造理论中所扮演的角色。把二分法的对立两面化解到较高的层次,成为涵盖更广的统一体,也就等于治疗个人内在的分裂,使其内在更趋于合一。因为我所谈论的分裂,是指个人内在的分裂,可以说是个人心里的一种内战,是个人内在某一部分与另一部分彼此之间的对立。总之,就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而言,它似乎更是直接发自原始历程与次要历程的融合,而不是努力压抑控制被禁止之冲动与愿望的结果。当然,由于恐惧于这些被禁止的冲动所引起的自卫,也很可能以一种全面性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惊慌的争战,摧毁原始历程,但原则上,这种识别力的缺乏似乎并不是必然的。
摘要言之,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首要强调的是人格,而不是成果。成果乃是发自人格的附属现象,因此次要于人格。它所强调的是像胆识、勇气、自由、率性、整合、自我接受这些人品性格的特质。是这些特质,使得一般性的自我实现之创造力有存在的可能;而这种创造力,则表现在创造的生命、创造的态度以及创造的个体之中。我也强调自我实现者之创造力的表现性或其存有性,而不强调其解决问题、或制造产品的性质。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是自然流露的,是散发出来的;它充盈了整个的生命,而无视于难题的存在。就好像一个快乐的人,自然就会流露出快乐的神情,没有任何目的,无需计划,甚至也不会意识到。它的散发就像太阳光,散播于普天之下,滋养万物,使万物得以生长(只要它是可生长的东西)。至于播到石头上,或是其他没有生长力的东西上,它便被浪费了。
最后,我很明白我一直试图打破已经广泛被人接受的有关创造的各种概念,但是我却未能提出一个适当的、清晰肯定、明确的,可以取而代之的概念来交换。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实在很难予以定义,因为,有时候,它好像就是健康本身的同义词,正如穆斯塔卡士所建议的一样。同时,由于自我实现,或健康的终极定义可以说是人性圆满的达致,或是个人“存有”的实现。这似乎是说,自我实现者的创造力几乎就是基本人性的同义词,或基本人性必备的一面,或构成其定义的一项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