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为止,我所描写的经验形态都是主观的经验,而它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是因为虽然认知者确信自己已然感知到最真实、最完整的世界,但这并不证明他实际上已经做到。判断此一信念是否有效的准则,通常决定于所知觉的对象、人物或创作品。因此,原则上,这纯粹是相关研究的问题。
但是,艺术究竟在何种意义下方可称为知识呢?美感知觉当然有其内在本身的有效性。在感觉上,它是奇妙而有价值的经验,但有些幻想和幻觉亦是如此。此外,一幅我无动于衷的画,却可能会引起你的美感经验。因此,如果我们一旦走出自己私人的领域,美感知觉便和所有其他各种知觉一样,仍然会碰到有关外在有效性的问题。
同样,爱的感知、神秘的经验、创作的时刻、洞见的闪现亦均是如此。
恋爱中的人在所爱的对方身上可以感知到别人所不能见到之处,他们不会怀疑自己内在经验的真正价值,也不会怀疑对自己、对爱人和对世界所产生的多种影响是否真的有价值。如果我们以母亲对孩子的爱为例,情形就更明显了。爱不仅可以感知对方的潜在力,还可以使潜在力实现。缺少了爱会抑制甚至扼杀潜在力。一个人的成长要有勇气、有自信,甚至有胆识。如果缺少了父母双亲的爱或配偶的爱,便会导致相反的结果,因而自我怀疑、焦虑、自感一无是处、预期会遭讪笑……这一切,全都会压抑成长与自我实现。
所有的人品学与心理治疗所提供的经验都证实:爱令人实现,无爱却令人窒息,且呒论是否理所应得均是如此。
因此,这里便引起了一个复杂且循环的问题,这也正是梅尔顿所问的:“这种现象到达何种程度就是一种能自我实现的预言?”为人夫者深信自己的妻子很美,或是为人妻者确信自己的丈夫真勇敢,这样的信念常会创出某种程度的美与勇气。但是与其说这种情形是对某一已存在之事物的感知,不如说是借着信念而把事物导向存在。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例子当作能够感知其潜在力的一个典型例子,因为每一个人都具有变得美丽、变得勇敢的可能性。这么说来这种感知能力便与所谓能感知某人司能会成为伟大的小提琴家的感知能力有所不同,因为能成为伟大小提琴手的可能性并不是一种普遍的可能性。
比这还要更复杂的是,有些人一心希望把所有这一切问题都纳入一般科学的领域里,因此仍然心存疑惑。通常,爱也会对别人产生幻觉,或感知对方并不具有的一些性质与潜在力;但是,这些性质或潜在力并不是认知者所真正感知的,而是认知者在自己心中所创想出来的;因此它们乃建基于一种有所需求、压抑、否认、计划和理性化的系统之上。如果说爱比无爱更能使人具有感知力,那么爱也可能令人盲目。究竟什么时候是那一种情形,乃是我们常会遇到,且必须调查的问题。究竟如何分辨在哪些情况中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比较强烈?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出在我的人品学上的观察报告。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一,在于必须根据认知者心理健康的程度,以及是否在爱的关系内或外来决定。越健康的人,对世界及其他同等级事物的感知愈强烈,也愈能穿透之。但由于这论点乃是未经过检查的观察结果,因此只能代表一种尚待检证之研究的假设而已。
一般而言,在创造时所进出的美与知性的火花中,或在真知灼见的体验中,我们都会遭逢到相同的问题。在以上两种情形下,经验的外在有效性并不完全与现象本身的效益有关。伟大的洞见很可能有误,伟大的爱情也可能会消失。在高峰经验中所创作的诗词,之后却可能因为觉得不满意而予以舍弃。经得起考验的作品,其创作历程在主观上与经不起冷峻、客观、批判性之审查的作品的创作历程并无不同。惯于从事创作的人,都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也都预料得到他在灵光涌现的伟大时刻中所获者,有一半是行不通的。所有的高峰经验感觉上都很像是存有的认知,实则并非全然如此。不过有一点是我们所不敢妄自否认的,亦即至少有些时候,在一个较健康的人身上和较健康的时刻里,我们可以发现其认知更清晰简明,也更具有效性;这就是说,某些高峰经验的确就是存有的认知。以前我曾建议过一个方法:如果说能自我实现的人真的比我们一般人能够更完全、更有效地认知现实世界,而且又较少受动机的污染,那么我们便可以利用他们来作一些生物学上的分析试验。通过他们较敏锐的感觉与认知,我们或可获得比通过我们自己的眼睛更真切的有关现实世界的报道——就像金丝雀比起其他较不敏锐的生物更能用来勘查矿坑中的瓦斯一样。我们也可以把自己最具感知能力的时刻和自己的高峰经验(亦即当我们能自我实现的刹那)当作弓箭的备用弦,用来为我们提供有关现实世界的报道,相信一定比我们平常所见还要真切。
我所描述的这些认知经验,显然并不能取代科学上惯有之怀疑且审慎的方法。不论这些认知的效果多么好,多么具有洞察力,而且即使它们完全是发现某种真理的最佳途径,甚或是惟一的方法,但随着洞见的火花之后,仍然还有检验、选取、否定、确认,以及评估是否外在有效的问题存在。总之,如果把两者纳入一种对立且相互排斥的关系中,那就似乎太愚昧了。它们彼此之间,正如同前锋与后卫一般,彼此相互需要、相互补足,这点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有关高峰经验带给个人的影响后果,在另一种意义下,也可以说是有关评估高峰经验是否有效的问题,但却与高峰经验中的认知是否具有外在效度的问题无关。我并没有已经经过检证的调查资料可资提供。但我所研究的对象,都一致同意的确有这种效果,我自己也确信有,而且所有写作有关创意、爱情、洞见、神秘经验,与美感经验等方面的作家也都完全同意这种看法。根据这些,我认为至少可以作出以下的肯定或命题,当然这一切都是可以检证的:
1.就祛除病症的严格意义而言,高峰经验的确具有治疗的效果。我至少可以提出两种报告,一种来自心理学家,一种来自人类学家。他们均指出此种神秘而浩瀚的经验是如此深刻,以致可以永久消除某种精神官能上的症状。这种心灵转变的经验在人类历史记载中处处可见,不过就我所知,我却从来没有看到任何心理学家或心理治疗医生注意及此。
2.它们可以改变个人对自我的看法,并予以导人健康之途。
3.它们可以改变一个人对他人的看法,并改善他与别人在各方面的关系。
4.它们多多少少能够永远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面貌,以及对世界各部分的看法。
5.它们可以使一个人从容自若,以便从事更伟大的创作事业;使他更天真率直,更具表达力,也更具个别的独特性。
6.他会常常想念这种经验,认为这是一种十分重大,而且令他向往的事件,因此他会想办法再次亲临其境。
7.这个人较容易感受到:即使生命常显得单调、陈腐、痛苦,而又讨厌,一般说来仍是值得的,因为生命中的美丽、兴奋、忠诚、游戏、善、真与其深远的意义,均曾向他显示过它们的存在。换言之,生命本身是有价值的,自杀与宁愿死去的念头实为不妥。
我们还可以提出许多有关高峰经验之影响效果的报告。这些影响效果根据不同的个人、根据个人不同的难题,而各具特色,同时这些难题也都在高峰经验的影响效果下获得解决,或者因而得以了然于怀。
我认为这些影响效果全都可予以归纳、综合。如果高峰经验可以比拟成一个人经历过个人内在的天堂之境后,又返回人间尘世的旅程,则当事人对这些影响效果的感觉便可传达出来。而高峰经验所导致的各种令人向往的效果(有些是具有普遍性的,有些则是个人所独具的),都是相当可能存在的。
此外,我还要强调,像美感的经验、创造的经验、爱的经验、神秘的经验、透悟的经验,以及其他各种高峰经验的各种影响效果,乃是艺术家、艺术教育者、充满创意的教师、宗教和哲学的理论研究者、满怀爱心的丈夫、母亲、心理治疗医师,以及许多其他人士所共同期待,并前意识地认为理应如此的。
总而言之,这些良好的影响效果还算是相当容易了解。而比较难以说明的,则是何以在某些人身上并没有可资识别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