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谈谈健康心理学,或者说,关于正常状态下的人心理学。这是一篇来自日常生活的考察报告,是一件尚未完成的研究工作,是对一个未知领域的首次探索。在这一探索中,我有意暴露出我的学术理论中的薄弱环节。我说这些话是为了提醒你们中的一些人,因为他们只欣赏已经彻底完成了的研究,而我要谈的还远远不是完成了的研究成果。
当我着手进行健康心理学的研究时,我只选择那些最正常、最健康和最具有代表性的人来作为我的研究对象,以便找出他们的特点。在某些方面他们中一般人相比有令人惊异的差别。生物学家曾以充分的理由宣称,他们找到了类人猿与(未来)文明人之间一直未被发现的中间环节。“这中间环节就是我们。”
在对健康人的研究中,我获得不少新的认识;其中之一就是我们现在要专门讲座的问题。我注意到这些人常常说自己有过近乎神秘的体验。这种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警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眼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因为“幸福感”这一字眼已经不足以表达这种体验)。
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他们沉浸在一片纯净而完善的幸福之中,摆脱了一切怀疑、恐惧、压抑、紧张和怯懦。他们的自我意识也悄然消逝。他们不再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任何距离而相互隔绝,相反,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与世界紧紧相连融为一体。他们感到自己是真正属于这一世界,而不是站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例如,在我考察的对象中,有一个人这样说过,“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大家庭中的一员,而不是无人问津的孤儿。”)
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是,他们都声称在这类体验中感到自己窥见终极真理、事物的本质和生活的奥秘,仿佛遮掩知识的帷幕一下子给拉开了。艾伦·华艾曾这样表达过这种感觉,“噢,原来如此!”这好像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我们的生活似乎是一场艰巨紧张的奋斗,以达到某个特定的目的地,而现在我们终于达到了,这就是目的地!这就是我们艰苦奋斗的终点,是我们渴求期待的成就,是我们愿望理想的实现。每一个人都有过这种时候,即我们感到迫切需要某种东西,但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而这种朦胧模糊的未能如愿以偿的渴望则可以通过我们的这体验得到最充分的满足。产生这种体验的人像突然步入了天堂,实现了奇迹,达到了尽善尽美。
就在这一点上,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新的知识。我以前总把自己读到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神秘体验归结为宗教迷信。与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我对这些体验嗤之以鼻,概不相信,并把它们统统斥之为胡说八道,错觉幻像或歇斯底里等。我几乎毫不迟疑地断定它们都属于病态心理。
然而,那些对我讲述过或译文描写过此类体验的人无不健康正常,这便是我的体会之一。除此之外这类体验还使我看到了那些目光偏狭的正统科学家的局限性,他们不承认任何与现成科学相违的情报资料是知识,也不承认它们是客观现实。(“我是这所学院的院长,大凡我不知道的就不是知识。”)
这类体验大多与宗教无关,至少从通常的迷信意义上看是如此。这些美好的瞬时体验来自爱情,和异性结合,来自审美感受(特别是对音乐),来自创造冲动和创造激情(伟大的灵感),来自意义重大的顿悟和发现,来自女性的自然分娩和对孩子的慈爱,来自大自然的交融(在森林里在海滩上,在群山中,等等),来自某种体育运动,如潜泳,来自翩翩起舞时,……。
我的第二点体会是这类体验都是自然产生,决非迷信。从现在起,我将不再称它们为“神秘体验”,而改称“高峰体验”。我们完全可以对这类体验进行科学的研究(我现在便开始了这项工作)。它们属于人的知识范围,而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外界秘密。它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中,而不是超乎于世界之上。它们不只是神父特有的本领,而是全人类共同的感受。它们不再是宗教信仰的问题,对它们的研究,完全是出于人的好奇心,出于对知识的追求。请大家留意一下像“启示”,“天堂”,“拯救”等字眼的自然主义用法的含义吧。科学史正是一门又一门的科学从宗教中诞生分化出来的历史。今天,历史似乎又在我们探讨的这一领域中重演。或者换种说法,如果我们从高峰体验所具有的最美好、最深刻、最普遍和最人道的意义上看,这类体验的确可以被看成是真正的宗教体验。因此,对这方面的研究可能产生一个最重要的结果,即把宗教拉到科学领域中来。
我的第三点重大体会是,高峰体验比我所预料的要普遍得多。它们不仅在健康人中产生,而且在一般常人或甚至在心理病态的人身上出现。事实上,我现在几乎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这种体验,只是人们有时能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这种体验,只是人们有时不能认识或接受罢了。
请注意,这句话暗示了一个多么荒唐可笑的现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假如通过适当的方法、询问和鼓励、每一个人实际上都会承认自己有过高峰体验。而且我发现,只需要像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种体验,便可以使人们将深藏心底的各种秘密的高峰体验表露出来。这些体验以前从未向其他人提及过,甚至人们自己也从未觉察到。为什么我们会羞于提及这种体验呢?既然这种体验是美好的,为什么我们会力图掩盖呢?有人这样说过,“一些人害怕死,另一些人则畏惧活。”大概我们属于后者吧。
高峰体验的特点与健康心理的特点之间有许多重叠吻合之处(如更完善,更有活力,更具个性,较少抑制,较少焦虑等等)。因此,我一直倾向于把高峰体验称为“自我实现”或健康心理的倏忽短暂的插曲。假如我的这一猜测是正确的话,那么几乎每一个人,甚至那些病入膏肓的人,都有处于健康心理状况的时候。
我还有一点体会是:高峰产生肯定有许许多多根源,也肯定能在任何一种人身上发生。随着我的探索的不断深入,我对产生这种体验的根源的记录也变得越来越长。有时我都这样认为,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人们能臻于完善,实现希望,达到满足,诸事顺心,便可能不时产生高峰体验。这种体验完全可能产生于非常平凡低下的生活天地里,而有的情形哪怕重复出现了上千次,也可能产生不了一次这样的体验。
里尔克在《给一位青年诗人的信》中说道:“假如你感到生活贫乏,不要抱怨生活,应该责怪自己,因为是你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诗人才华,将生活中的丰富内容概括表达出来。在创造者的眼中,没有什么地方是平淡无奇无关重要的。”
举例来说,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厨房里为丈夫和孩子们准备早餐而转来转去奔忙不止。这时一束明媚的阳光泻进屋里,阳光下孩子们衣着整洁漂亮,一边吃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丈夫也正在轻松悠闲地与孩子们逗乐。当她注视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突然为他们的美所深深感动,一股不可遏止的爱笼罩了她的整个心灵。她产生了高峰体验。(说到这里我想起了当我听到女士们谈起这类体验时,我所表现出的惊愕状态。我的惊愕表明,我们曾经是怎样一直用大男子主义的眼光来理解这一切的。)
几年后,一位青年男子对我说,他依靠在一个爵士乐队里担任鼓手来挣钱读完了医科学院;在整个鼓乐期间,他一共有过三次高峰体验。在这些时候,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一个杰出的鼓手,而他的演奏效果简直达到了完美的地步。
一位女主人在宴会顺利结束后,最后一个客人已道别离去。她坐在椅子里,望着杯盏狼藉、乱七八糟的屋子,想到渡过了一个多么愉快的夜晚,她体验到一阵极度的兴奋和幸福。
人们也可能体验到一些比较轻微的高峰体验。例如,对一个男子来说,这种体验可能产生在他与友人共进了一顿美餐然后点上一支高级雪茄时;对一位女性来说,她可能在打扫厨房后,望着周围清洁无瑕、闪闪发光的炊具器皿而进入这种体验。
因此,显然有多种途径达到这些狂喜神迷的体验。它们并不一定是什么幻想离奇、神秘莫测的体验,人们也需要经过若干年的训练和学习才能获得。这种体验也不仅仅为那些在特殊的优雅环境中深居简出的人所专有,如僧人、圣徒、瑜珈信徒、禅宗佛教徒、东方人等等。这种体验不只是发生在远方,或某个特定的地区,或某种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或经过专门挑选的人。在任何行业中的任何常人都可能在生活中得到这种体验。对于那些论述禅宗的著作家来说,这对他们的学说无疑是一种支持,因为他们宣称“无物特殊”。
现在我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进行另一个概括了。不管高峰体验的根源是什么,所有这类体验都趋于相互类似、彼此吻合。我不能说它们都是同一的,但它们之间接近同一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当我听到一位母亲在描述她生下孩子的那一瞬间的狂喜心情时,我感到万分惊讶,因为她用的一些词句竟跟我在某些著作中读到的完全相同,像阿维拉的圣特来萨的著作,艾克哈行的著作,或日本和印度文献中关于体验的描述。(阿道斯·赫胥黎在他的《恒久哲学》中,也提出了相同看法。)
在这方面,我还没有进行非常认真细致的研究,我迄今为止的工作都只是尝试性的、初步的。不过,我觉得完全可能对所有的高峰体验进行某种程度上的概括。产生刺激的因素各不相同,但主观体验却彼此相似。换种说法就是,我们通过不同的途径得到相同的刺激作用。当我在文学作品中读到各种各样的类似体验后,我对自己的这一见解更加确信不疑了。这些体验有:神秘体验、宇宙意识、海洋体验、审美体验、创作体验、爱情体验、父母情感体验、顿悟体验等等。他们全都交叉重叠,具有相当程度的类似性,甚至同一性。
这一发现使我收益不小,大家也都可以从中获得好处,因为它们有助于我们增进彼此之间的理解。诗人可能因一首成功的诗而产生高峰体验,数学家则可能因一次成功的数学证明获得类似的感受。如果他们能用同样的语言来叙述这种感受和体验的话,我们就可以发现他们在主观精神方面的相似远远胜过我们历来的判断。我可以从不同的人身上看到彼此共同的地方,无论是手持橄榄球向底线冲去的高中运动员,还是因制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无花果罐头厂的设计计划而感受万千的企业家,或是陶醉在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柔板中的大学生。我认为男性和女性之间可以更好地了解彼此的精神生活,如果他们都能多加注意那些促使他们产生最大满足和创造感受的东西。例如在大学里姑娘们因被人爱恋而产生最高体验的频率远远大于小伙子们,后者更经常是从成功、征服、成就和胜利中享受到最大幸福。这一点既跟我们的常识相吻合,也跟临床经验相一致。
如果我们大家对幸福的内心体验都基本相同,不管究竟是什么东西刺激了这种体验产生,也不管获得这种体验的人是多么不同(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内心世界远比我们的外表更为相似的话),我们就可能获得一种途径使各不相同的人达到彼此同情和理解,如运动员与知识分子,女人与男人,成人与儿童,等等。艺术家和家庭主妇之间并非相去甚远,他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世界上,而且有时会产生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体验。
你能否根据自己的意志产生这些体验呢?不!几乎完全不能!一般说来,我们都像刘易斯的著作标题所揭示的那样,是“喜出望外”。高峰体验都是以毫无预料、突如其来的方式发生的。我们无法预计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出现。追逐这种体验有点像追逐幸福一样,我们最好不要直接在高峰体验上下功夫。这种体验应该作为一种附产物或副现象出现,例如它可能在我们成功地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之后出现。
当然,我们可以根据以往的经验使这种感受更可能产生,或者不那么可能产生。有的人在性生活上能获得高峰体验;有的人则可以指望在某些音乐或某种喜爱的活动中得到相同的感受,如跳舞和潜泳。但是,没有任何一种途径能够确保产生这种体验。当你们能够善于几乎是被动地感受时,或者当你们抱有信赖感、臣服感或道家那种对万事万物听其自然、不加干涉的态度时,你们便处于最易于形成这种体验的精神状态。你们一定要能够放弃自己的骄傲、意志和支配感,不要力图操纵和控制自己的感情。你们要能够放松自己,让高峰体验自然而然地产生。
我想这会使你们跟我一样,重新激发起学说和禅宗教义的兴趣。(总地来说,我相信我的这些发现与佛教禅宗和道家哲学更吻合,远远超过其他任何宗教神秘主义。)
我敢肯定地说,人们对这类体验的不可言喻性作了过分的强调。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谈论、描述和交流这类体验,我自己一直就在这样做,因为我懂得了怎样去谈论、描述和交流这类体验。不可言喻的真实含义是不能以理性的、逻辑的、抽象的、可以表述的、可以分析、意义确切的语言来传达和交流。你们可以将高峰体验较好地描述出来,如果:(1)你们在相互交流时,双方都曾经有过这样的体验;(2)你们能够用诗一般的语言和热烈狂喜的语言来交谈,能够照荣格的意思那样自己带点古风,能够用隐喻的方式或原发过程的方式来意会,或者用维尔纳所说的形象语言来思考。
心灵确实是孤独的,它被躯体包裹起来而与外界隔绝。两个如此相互隔离的心灵能够越过其间的巨大鸿沟而彼此沟通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奇迹,而这奇迹竟真的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