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罗曼娟第一次跟项海谈起家里的事。项海没料到她会说这么琐碎的话题,楼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们去谈,远比跟自己说要有用的多。项海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低垂眼睑,鼻尖微微耸动,心里一动,忽然觉得从这样的话题谈起,家长里短的,更显得亲近,倒也不错。项海劝她: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儿女的事,只有尽力而为——”他说着,又觉得不妥,斟酌着,“嗯,这个,男孩子不像女孩子,开窍得晚,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夜之间,说懂事就懂事了。”
罗曼娟嗯了一声,忽道:“我倒是挺喜欢你们家忆君,又文静又听话,工作又好,还会唱戏——项老师你是怎么培养的女儿?有时间一定要教教我。”
项海笑笑。“也谈不上什么培养——这孩子和我一样,有些呆气,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他端起茶,让了让罗曼娟,“请喝茶。”
罗曼娟喝了一口,赞道:“这茶真香。应该很贵吧?”
项海回答:“还好。”
罗曼娟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项海送她到门口,直到她关上门,才进来。他收拾茶杯,见罗曼娟喝的那个杯子,有浅浅的口红印。项海一愣,才晓得她并不是真的素面朝天,也是修饰过的。
项海回想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放电影似的掠过。他每一句话,都是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的,生怕有哪里说得不妥当,又担心是不是过了头,反倒着了痕迹,那就尴尬了。项海这么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忒傻,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转念又想,戏里头那些多情种,张君瑞、柳梦梅、又有哪个不是傻到了家?其实也不是傻,是痴。项海这么想着,都有些脸红了。却不是害羞,而且隐隐透着激动,心口那儿一波一波的,有什么东西冒着泡,不断漾着,都快溢出来了。
(四)
项忆君上班时,被科长说了一通。事情是这样的——海关规定机场员工不可在免税店里购买烟酒和化妆品。那天项忆君值晚班,抓住一个买免税烟的员工,谁晓得这人竟是指挥处的副总,科长忙不迭地让项忆君把烟送回去。“你抓谁不好,偏偏去抓他!”科长恨恨地说。
项忆君便很想不通——那人脸上又没写字,她怎么晓得他是副总?再说了,规定又没说只能抓老百姓,不能抓当官的。项忆君那几天一直闷闷的,见了科长,也不搭理。她其实是个倔脾气,脸上藏不住事的。科长不跟小姑娘计较,一笑了之。坐在项忆君对面的年轻女人叫丁美美,二十七八岁年纪,瘦瘦高高的个子,最擅长跳国标舞。大老板喜欢跳舞,出席大场面常带着她,最受宠不过。大家都猜下届领导换任,这个小女人有希望升一升。丁美美平常跟项忆君话并不多,这天居然朝科长横了一眼,凑近了,对项忆君说,别睬那种马屁精!项忆君一愣,倒有些意外了。再一想,换了丁美美是她,自然不会把科长放在眼里,该怎样就怎样。项忆君想到这里,便有些懊悔——当初该去学跳舞才对呀。
舅舅又给项忆君介绍了个男朋友,家里是做饭店生意的,小伙子大学毕业后,在一家玩具公司当销售员。见面前,舅舅再三关照项忆君:别跟人家说你喜欢唱戏。项忆君反问:为什么?舅舅眉头一皱,道:让你别说就别说,又不是到京剧团面试,跟人家说这个干什么?
相亲地点定在麦当劳。小伙子叫赵西林,个子不高,不胖也不瘦,戴副眼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赵西林问项忆君:平常有啥爱好?
项忆君脱口而出:“唱戏。”说完才想起舅舅的嘱咐,暗暗伸了伸舌头。赵西林见了,问她:“怎么了?”项忆君忙道:“没什么——嗯,你有啥爱好?”
赵西林想也不想,便道:“打牌。大怪路子、八十分、斗地主、红五星、捉猪猡——我都很拿手。”
项忆君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喜欢听戏吗?”
赵西林摇摇头,很爽快地道:“听不懂,不喜欢——你喜欢听戏?现在还有喜欢听戏的年轻人?真是蛮少见的。”
项忆君觉得这人倒也有趣,便告诉他:“我不是喜欢听戏——我是喜欢唱戏。”
这时,项忆君一抬头,竟然看到毛安从窗外走了过去,旁边是一个女孩,二十岁出头,披肩长发,侧面看去五官很精致。项忆君一愣,猜想这女孩应该就是余霏霏。可惜还来不及细看,人已经走远了。
项忆君低头吸杯里的果汁。赵西林朝她看了一眼,道:
“其实这个——我妈也蛮喜欢听戏的,还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沙漠王子》什么的,蛮好听。”
项忆君笑笑,说:“那是越剧。我只会唱京剧,越剧可不会。”
“反正差不多,都是戏嘛。”赵西林道。
项忆君又笑了笑。
赵西林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忽道:
“嗯——下礼拜你哪天有空,出来打牌怎么样?”
周末,毛安又来向项忆君学戏。他脸色闷闷的,也不怎么说话,一改往常的嘻嘻哈哈。项忆君原先还想问他那天的事,见他这样,倒不好意思开口了。
毛安问项忆君:“《牡丹亭》会唱吗?”
项忆君说:“昆曲我不大拿手,勉强会一点点。”
“那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好吗?”毛安掏出烟,点上火。
项忆君愣了愣,随即说:“好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项忆君唱完了,见毛安怔怔地看着自己,动也不动,似是在发呆。便拿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不舒服?”
“嗯,是有点不舒服——这儿,”他指指心口,“这儿不舒服,难受得要命。”
“胃不舒服吗,”项忆君道,“要不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毛安瞟了她一眼。“亏你还是唱戏的,怎么这么直来直去的——这是胃吗,是心!我跟你讲,我的心很痛,痛得一塌糊涂。”
项忆君朝他看看,笑了笑,没说话。
毛安叹了口气,道:“你唱得真好听。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戏这么好听,好听得不得了,该怎么形容呢,好像唱到我心里去了,像是有一双手,把我整个人给拽了进去——我现在才晓得,为什么以前的人那么喜欢听戏,原来真是有点道理的。嗯,真的,不服不行。”他说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毛安告诉项忆君——他和余霏霏吹了。
“其实也不是吹,应该说,我们本来就没真正好过,”毛安苦笑了一下,“我追了她整整一年,她从来就没把我当回事。她心里想什么,我清清楚楚。她怎么肯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呢,她条件那么好,能找到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说到这里,他狠狠吸了口烟,随即便把头转开,看向窗外。
毛安鬓边一撮头发有些泛白发亮,或许是阳光落在上面的缘故。他手插在裤袋里,眼朝着窗外,嘴微微动着,似是在自言自语。
“嗯,我跟你讲,人间何处无芳草——”项忆君说着,停下来,觉得这样安慰人实在太傻,便笑一笑,道,“喂,你到底还要不要学戏啊?你喜欢《牡丹亭》,那我就教你这一段,好不好?”
毛安也笑了笑。“好是好,不过这段太难了,我怕我学不会。”
“学不会就多学几遍,有什么关系?我这个做老师的都不怕烦,你还怕什么?”项忆君说完,从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袖套,“来,把这个戴上。”
毛安朝她看:“干什么?”
项忆君一笑:“水袖啊——戴上这个就有感觉了。”一边说,一边给他套在手腕上,甩了两下,“你眼睛看着这里,袖子就往那边甩,眼神要妩媚一点——”
毛安叫起来:“帮帮忙,我可不想变成娘娘腔。”
项忆君嘿了一声,道:“放心吧——你离娘娘腔还远着呢。”说着,把他的烟夺下,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别抽烟,烟会把嗓子熏坏的。我爸就很少抽烟。你呀,要是想继续跟我学戏,就得把烟戒了。”
毛安笑了笑,又朝她看了一眼,想说什么,忍住了。“好吧,你是师傅,听你的。”他甩甩两个袖套,不禁又笑,“要是给我的客户看见,保管以后再也不敢买我的保险了。呵呵。”
白文礼最近很忙。又是学校,又是团里,加上同时有两个情景剧在拍,还有一个汇报演出要排练。忙得陀螺似的。倘若光是忙,倒也算了,偏偏还有一件更烦人的事。余霏霏几次打电话过来,说想当《牡丹亭》的女主角——《牡丹亭》是香港人投资的昆曲电影,白文礼只是经朋友介绍,跟这个香港老板吃过两顿饭。香港老板托他帮忙物色演员,其实也是客气,随口一说。偏偏就让余霏霏知道了,天天缠着他,软的硬的,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一年前,白文礼带团去新加坡公演。那次,余霏霏半夜里敲了他的门,还上了他的床。白文礼每次想起这个,就后悔得要命。余霏霏很漂亮,戏唱得也不错,因此,很自然的,下一个年度大戏里,他推荐她当了女二号。团里有不少人提出异议:让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小女孩担当重任,是不是合适?白文礼力挺余霏霏。最后团长还是同意让余霏霏上了。演出后,反响不错。余霏霏也一跃成了团里数一数二的年轻花旦。
白文礼没料到余霏霏胃口这么大,居然还想演电影。他拒绝了她。她没说什么,过了两天,从网上寄了一张照片过来。白文礼看了,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是他和她在床上亲热的照片。白文礼才晓得了这丫头的厉害。他马上打电话给她,说可以替她把香港老板约出来,但最后是否能谈得成,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白老师,谢谢你哦。你最好了!”电话里,余霏霏的声音又柔又嗲。
白文礼擦了把汗,正想进去洗个澡,这时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是项海。
“我这阵子身体不大舒服,上课的事,你还是另请高人吧。”项海道。
白文礼一听,便有些烦。但他没流露出来,反而笑咪咪地道:“师兄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多学生都是冲着你才去听课的,你一走,我找谁给他们上课去?你千万帮我这个忙,就一个学期,行不行?这样,我把讲课费再给你提高一成——”
项海说:“不是钱的问题。”
白文礼说:“我晓得师兄你不是看重钱的人,再说,你也不缺这几个钱——师兄啊,我求求你,小弟给你作揖了!”
白文礼放下电话,哼了一声。那天司机跟他报告,说车坏了,没送项海回去,他一听,就晓得这个师兄心里肯定不舒服了。又问了几个学生上课的情况,就更清楚了。项海唱得再好,终究不是名家,现在的学生势利眼的很,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白文礼早料到他会打这个电话。
“你又何必请他上课,”白文礼的妻子在一旁说,“他那个人呀,脑子不清不楚,你这么求他,他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学校缺他不可呢。”
白文礼没说话。
“那么高的讲课费,请谁不好,偏要请个拎不清的傻子。”妻子撇嘴道。
白文礼道:“也不能这么说,他还是有几手真功夫的。”
“什么真功夫,我还不晓得你们唱戏的,说穿了就是熟练工,日日唱夜夜唱,就是傻子也会哼上几句。他都搁下那么久了,还能有什么真功夫!”
白文礼皱了皱眉头。借口抽烟,到阳台上去了。他站了一会儿,却没点烟,倚着拦杆,歪着身子朝远处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和项海一起学戏的情景。两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天蒙蒙亮便开始吊嗓,接着再是扎马步,拉腿,盘头。那时,旁边总有个清秀的小姑娘跟着他们,她喜欢笑,一笑眼睛就弯成月牙儿。她喜欢荀派,最爱唱《卖水》:“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后来,她成了项海的妻子。项忆君出生没多久,她便去世了。白文礼至今还记得,她生病的那段日子,他去医院看她。她很郑重地对他说,我们项海只会唱戏,别的什么也不懂,以后要靠你多照顾了。白文礼当时只是笑笑,没说话。她去世后,项海从来不喝酒的人,竟然连着几个月,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不排练也不演出,渐渐的,把个大好的前途都放下了。谁劝也不听。
白文礼叼上一支烟,点上火。朝天喷了个烟圈。
耳边似是响起一串笑声。他晓得,其实并没有人在笑,是他在想着某个人,才会有这样的幻觉。他还晓得,他之所以请项海去上课,就是为了这人的一句话。这些年来,多次有人提出要停发项海的工资,都被他竭力顶住了。这些事情,项海并不知情,他也不在乎项海知不知道。反正他也不是为了他。
项海打完电话,便上网,与“柳梦梅”聊天。
“——他说,好多学生都是冲着我才来听课,我晓得他这是逗我高兴。其实,我又不是梅兰芳,哪会有人冲着我的名头来听课!”项海说到这里,苦笑了笑。
“最近和隔壁那个妇人有无进展?”“柳梦梅”似乎很关注这件事,每次聊天都要谈及。换了两个人面对面,项海是死也不肯说的,可是网上百无禁忌,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而且项海也想找个人倾诉,好把心里的话透一透。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他。
“那天,她给我送了碗馄饨,我请她到家里坐,喝了杯茶,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柳梦梅”问。
“也没聊什么,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家常话。”
“她主动找你,莫非她也有意?”
项海看着屏幕上这行字,心跳了跳。随即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猜。我宁可她不明白我的心意,也不说穿,就这么打哑谜似的——柳梦梅,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柳梦梅”说:“换了别人,或许会笑你傻。我不会。我是最了解你的——不说穿才有意思呢,就跟戏台上似的,你看我一眼,我再偷瞟你一眼,这么一来一去的,把想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就算说了,也只是短短一两句,却能让人回味半天——是不是这样?”
项海细细琢磨这番话,觉得有些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柳梦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猜你年纪应该不会太轻,从事的也是艺术行当,对不对?”
“柳梦梅”在屏幕上打出一个笑脸。
“我不告诉你,”他道,“说穿了就没意思了。”
项海也打了个笑脸。这是“柳梦梅”教他的,在动画栏里,单击就可以了。
“柳梦梅”忽道:“那个女人漂亮吗?”
项海想了想,道:“不算漂亮。但看着比较舒服。”
“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柳梦梅”问。
项海一愣,迟疑了一会儿,随即打下几个字。
“因为,她长得有点像我去世的妻子。”
毛安连着两个礼拜没找项忆君学戏——意料中的事。项忆君没放在心上,他本就是为了追女孩才学的戏。现在两人吹了,他当然也不会再来了。项忆君倒是每周都去那个学校,等上半小时,见他不来,便回家。她也没打电话,怕触痛他的伤心事。谁知到了第三个周末,他又笑嘻嘻地出现在她面前。
“项老师,你好啊!”毛安手里拿着一个汉堡,边啃边说,“刚陪一个客户签完单,就到这儿来了——您还是老样子,没怎么变嘛。”
项忆君看了他一眼,本想板起面孔吓吓他的,想想还是算了,便一笑,说:“您也是老样子,没变哪!“
毛安嗨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说:“还以为你不会在这儿——真对不起,上两次忘记打电话给你了,害你白等了,是吧?”
项忆君耸耸肩,说:“没关系,就当过来散步,反正离家近。”
毛安忙道:“晚上我请你吃饭,当是陪罪。”项忆君一笑,说:“好啊,刚巧我爸爸去见老同学了,家里没人做饭。”
毛安说要继续学戏,就学那段《牡丹亭》。项忆君怔了一下。毛安摸摸头,似有些害羞,忽道:“这个——我们又好了。”
项忆君“哦”了一声,暗骂自己迟钝,早该想到的。“恭喜你哦,”项忆君道,瞥见他眉宇间抑制不住的喜悦,不知怎的,竟有些淡淡的失落——只是一闪而过,自己也没知觉的。她对他微笑,取出一套戏服。是从父亲那儿偷拿出来的。她猜他多半不会过来,却还是把戏服带来了。项忆君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有些奇怪,白等了两个礼拜,一点也不生气,看到他来了,竟是开心的很。
毛安笑呵呵地把戏服往身上一套,甩了甩长长的袖子。“现在道具齐全了,学起来劲道十足呀!”
毛安唱昆曲的模样有些滑稽。嘴巴微微撅着,眉毛上扬,两只眼睛凑的近了,有些斗鸡。四肢都是硬梆梆的,一个个动作连起来,像木偶。项忆君在一旁看着,也不笑他,晓得他已是很难得了。她教他翘兰花指,拇指与中指搭着,小指向上,脸也朝上。眼观鼻,鼻观心。手到哪儿,眼神便跟着到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