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安一边做,一边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唱戏就是这样,”项忆君道,“你记住,你现在就是杜丽娘,大家闺秀,父母管得很严,足不出户,好不容易来一趟园子,看到园里那么美的景色,觉得自己青春年华,都耽搁了,便生出许多感慨来——你好好地体会一下,等你整个人融进去了,你的表情、眼神、动作,就会自然而然地到位了。”
毛安嗯了一声,跟着项忆君做。项忆君唱一句,他也唱一句,项忆君转身,他跟着转身,动作不够灵巧,几乎要撞到项忆君身上。项忆君纠正他道:“转身不是这样的,要这样——”她又做了一遍,毛安做了,还是老样子。项忆君扶住他的手臂,教他转身,另一手轻轻拽牢他的腰,“先是头,再是眼神、肩膀,最后才是腰,慢慢地,慢慢地——”毛安做了,这回进步了不少。项忆君点点头,说:“有点意思了。”她松开手,见他笑着朝自己看,心里一动,也报以一笑。
毛安学了一会儿,忽道:“我好像有点体会到了。”项忆君问他:“体会到什么?”毛安沉吟着说:“戏里的那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很奇怪,好像穿上你这套戏服,就有感觉了,”他停了停,又笑道,“唱戏真的蛮有意思的。”
项忆君点了点头,想说些鼓励的话,话到嘴边,竟成了一句:“等你跟你女朋友结了婚,达到目的后,肯定就不会再学戏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讪讪地,朝毛安看了一眼,又道:“你啊,是三分钟热情。”
毛安摇头说:“不会的。我真的开始喜欢唱戏了——我晓得,项老师你怕我每个礼拜都来烦你,最好我早点打退堂鼓。”他笑着看她。
项忆君嘿的一声,把目光移开。“这个——我是无所谓的,你高兴就学,不想学我也没意见,反正我又没好处——”说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妥,想自己是怎么了,竟接二连三地说傻话。毛安果然道:“哎呀,是我疏忽了。项老师,我送你件礼物吧,你喜欢什么?”
项忆君愣了愣,说:“我什么都不喜欢,你别买。”——这话口气又重了。说完,她窘得脸都有些发烧了,低下头,伴装把前刘海朝耳后捋去,“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毛安看了看表,奇道:“才四点不到,饿了吗?”她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啊,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么早竟然饿了。你说怪不怪?”
(五)
上午,项海在阳台晾衣服。他晾得很慢,一个夹子就要夹半天,一边晾,一边朝罗曼娟家的阳台张望。他估摸这个时候,她也该出来晾衣服才对。衣服晾完了。项海又拿水壶浇花。一会儿,花也浇完了。他想干脆先进去,等她出来了,再出来。又怕这样被她看穿,便还是在阳台上等着。伸伸腿,扭扭腰。
等了十来分钟,罗曼娟出来了。却不是晾衣服。而是晾一些香肠、咸肉、酱牛肉,吊在丫叉上,伸到阳台外。项海先开腔:“早啊!”她抬头见了,也道:“早。”项海问:“腌了这么多东西啊?”她回答:“嗯,儿子喜欢吃,今年已经腌晚了,也不晓得春节时腌不腌得好。”
项海口袋里揣着两张戏票,是团里发的,美琪大戏院的老生折子戏专场。他朝她看了一眼,揣摩着该怎么开口。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又去摆弄那些花,一边修剪那些枝叶,一边偷偷瞧她,生怕她又要进去。犹豫了半天,才装得若无其事地道:“昨天团里发了两张戏票,本来想跟忆君去看的,谁晓得她有事去不成,唉,这下要浪费了。”说完,朝罗曼娟笑了笑。
罗曼娟先是一愣,随即道:“那项老师你一个人去看吧。”
项海说:“一个人看没意思——算了,浪费也只有浪费了。”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对,这样岂非自己把路封死了?正懊恼间,只听罗曼娟说:“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学家庆祝生日,家里就我一个——项老师,我也爱听戏的,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好好的票子,别浪费了。”她说完,朝项海看。
项海听了,又惊又喜,差点就要叫出声来。“这样也好,”他兀自强作平静,“我们是邻居,一块儿去,再一块儿回来,路上说说话,也有个伴儿。”
“没错。”罗曼娟笑了笑,便进屋了。
项海回到房里,想了想,便觉得刚才的态度似乎过于冷淡了。人家一个女人,主动提出陪你去看戏,你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岂不让人家尴尬?——做戏做过头了,都有些不近常理了。
项海从抽屉时拿出一枚紫色的胸针,成贝壳形状,旁边一簇簇蔓延开去,像是树枝。很别致。这原本是项忆君买的,买回来又觉得老气,想退。项海觉得不错,便要了过来,说留着送人。他准备看戏那天送给罗曼娟。这别针秀秀气气,配罗曼娟刚好合适。项海想着罗曼娟戴上它的模样,不禁微笑了一下。
星期五晚上吃过饭,项海和罗曼娟便出发了。罗曼娟穿了件绛紫色的大衣,下面是灰色的羊毛裙,头发烫了烫,盘起来梳了个髻。手里拎一个淡咖啡色的小包。项海朝她看一眼,赞道:“很漂亮。”罗曼娟有些不好意思,道:“项老师,你取笑我了。”项海再看一眼她的紫色大衣,心想配那枚胸针刚刚好。
路上有点堵,两人到戏院不久,便开场了。都是团里的一线演员,一大半项海是相识的,都是差不多时间入团的。演的是几段经典老生戏:《文昭关》、《空城计》、《徐策跑城》、《甘露寺》……老生戏好听,调子琅琅上口,因此观众也最多。剧场里几乎都坐满了。项海一边看戏,一边瞟罗曼娟,见她看得很是认真,眼睛眨也不眨。便觉得她的模样有些逗。轻轻拍了拍她,问她要不要喝水。罗曼娟摇了摇手,说声“谢谢”。
看完戏出来,两人在路边等了半天,也不见出租车。罗曼娟说:“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又省钱,也不见得慢多少。”项海想着这样能多和她待一会儿,便同意了。两人走到公车站,很快车来了,上去一看,还有两个位置,却是一前一后。罗曼娟坐在前面,项海坐在后面。
晚上天黑,车窗便成了一面镜子,将里面的人照得一清二楚。项海见罗曼娟从包里拿出手机,似是在发短消息。一会儿发完了,她又掏出粉盒,给脸上补了点粉。项海有些好笑,想,女人就是女人,都快到家了,还不忘补妆。
到站了。两人走下车,慢慢地往家走。项海问她:“晚上风大了——你冷不冷?”罗曼娟道:“还好。”项海说:“今天谢谢你了,陪我看戏。”罗曼娟微微一笑,说:“客气什么,照理我还该谢你呢,请我看这么好的戏。”项海也笑了笑,说:“也谈不上请,团里发的,顺水人情。”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挑个什么时机把胸针送出去,又怕太突兀,她不肯收,反倒不好。这么患得患失的,不知不觉已到了楼下。罗曼娟拿钥匙把防盗门开了。“也不晓得小赤佬回来没有,”她说着往楼上看,“灯暗着——玩到这么晚还不晓得回来。”
项海嘴里胡乱应着,刚上了两格楼梯,便听到一个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妈!回头一看,是罗曼娟的儿子小伟。歪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串羊肉串,嘴上抹的全是油。项海忙撑住门,让他进来。
“怎么又吃羊肉串,说了多少遍了,别吃,脏!”罗曼娟埋怨儿子。
小伟嘴巴一咧,说:“我肚子饿死啦。”罗曼娟朝项海看了一眼,道:“怎么会饿?没吃晚饭啊?”小伟还没说话,罗曼娟便拽着他上楼,“快点回家,洗个澡,早点睡觉,都这么晚了。”
走到门口,项海晓得今天胸针是送不出去了,有些惆怅。罗曼娟对小伟说:“跟伯伯说再见。”小伟朝项海招了招手,说“伯伯再见”。项海朝他笑了笑,也说了声“再见”。罗曼娟带着儿子先进去了,临关门那一刹,项海听见这孩子嘴里咕哝“奶奶家的菜一点儿也不好吃——”话没说完,门便关上了。项海一愣,想,不是同学生日嘛,怎么去奶奶家了。
回到家,项海把那枚胸针放回抽屉。掏口袋的时候,带出两张票根。他看到上面盖着“内部票”的图章,忽的脑子里电光一闪:这票是团里发的,罗曼娟是职工家属,当然也有——项海回忆那天的情景,他还没告诉她时间,她却已先说“星期五我家小赤佬去同学家庆祝生日,家里就我一个”——她自然是有票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是星期五。项海怔了怔,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不禁呆了半晌。
项海对“柳梦梅”说:“女人真是难以捉摸啊。早知她这样,我就大大方方请她去看了——也省得猜来猜去的。”
“柳梦梅”打出个笑脸。“你不是就喜欢这样嘛,若即若离欲迎还却的——人家晓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所以就陪你玩玩喽。”这番话说得很是轻佻。项海听了,有些不悦。
“柳梦梅”停了停,说:“她应该也有些喜欢你,是吧?”项海一愣,回答道:“也许吧。”“柳梦梅”又问:“她要是想跟你结婚,你肯吗?”
项海又是一愣,说:“她未必想跟我结婚。”
“柳梦梅”说:“她未必不想。”
项海瞧着这几个字,怔怔地,有些吃惊,又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出的。心里顿时便有些乱。这时,听见有人敲门。项海走过去开门,一看,是罗曼娟。
罗曼娟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鸡汤,正宗苏北老母鸡,煲了一下午了,拿一点过来给你尝尝。”她微笑着,把碗递到项海面前。
项海看着黄澄澄的鸡汤,愣了愣,接过来——这个动作不如几天前接馄饨那么麻利。罗曼娟感觉到了,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笑,说:“天气冷,喝点鸡汤补一补,能御寒。”
项海说了声“谢谢你”,拿着鸡汤,有些怔怔的。鸡汤拿久了烫手,他嘴里“咝”的一声。罗曼娟忙道:“快放到桌上去吧。我走了。”说罢,便回去了。关门时,见项海还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朝他笑了笑。
项海见到她脸红,心里竟莫名地跳了跳,忙不迭地把门关了。他走到电脑前,想上网再聊一会儿,一看,“柳梦梅”已下线了。
项忆君到赵西林家里打牌。她原本没想打牌,但赵西林约了她几次,不去有些不好意思。赵西林来接她,上了车才告诉她,是去他家打牌。项忆君觉得这人有些自说自话,心想反正就这一次,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他家里人倒是很和气,说了一会话,便直奔主题:“打牌,打牌。”赵西林的父母,赵西林,项忆君,刚好凑成一桌。斗地主。项忆君不会打,赵西林便教她,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地主——他父母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项忆君微笑。项忆君对打牌不是很在行,勉强懂了规则,却不得要领。这么打了一会儿,赵西林笑呵呵地对她说:“幸亏不来钱,要不然你就输惨了。”
项忆君也笑了笑。电视机开着,在播娱乐新闻。她听见主持人说“昆曲电影《牡丹亭》即将开拍,这是国内目前为止投资最大的一部戏曲电影,女主角由青年京剧演员余霏霏饰演——”,项忆君听到这句,不觉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上一个穿紧身黑色小礼服的靓丽女孩,笑吟吟地,对着台下此起彼伏的闪光灯。项忆君记得她便是那天在麦当劳门前看见的女孩,与毛安走在一起的。有记者问她:“你不是京剧演员吗,怎么会想到演昆剧电影?”她嫣然一笑,将长发朝后捋去,说:“我在学校里学的就是昆曲,昆曲是我的老本行,再说,京昆是一家嘛,许多京剧演员都会唱昆曲的呀。”她说话声音甜甜的,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
项忆君怔怔地看着,这才明白了毛安为什么要学《牡丹亭》。她有些走神,打错一张牌。赵西林的妈妈一边打牌,一边问她:“你为什么没去唱戏呀?”项忆君一愣,随口道:“我嗓子不好,唱着玩可以,真唱可不行。”赵西林说:“唱戏没啥意思,又苦,又累。”项忆君朝他看看,忍不住道:“你是不懂唱戏的好处,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
赵西林嘿了一声,说:“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何必吃这碗饭?喏,”他指指电视,“唱戏的都出来拍电影了,这下更没人唱戏了。”
吃过饭,赵西林送项忆君回去。路上,项忆君本想跟他挑明说以后别见面了,再一想,又何必让人家难堪,自己也尴尬,下次电话里说就是了。
项忆君回到家,洗了澡,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电视里余霏霏如花的笑靥,又想起毛安逼尖喉咙唱的那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这么想着想着,竟又有些难过。项忆君关了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忽然翘起兰花指,对着自己额头,念着京白,道:“你呀,真是傻——”最后那个“傻”在空中转了几个弯,缠缠绵绵的,忽的一下,嗄然而止。
这天,项海下了课,司机吃坏了东西,拉肚子,几趟厕所出来,脸色都白了。项海便主动提出坐校车回去。上了车,依然是坐满了。项海正要找个位置站着,却听旁边一人道:“项老师,您坐吧。”项海一愣,见是课堂上吃口香糖的那位男生,有些意外,便说声“谢谢”,坐了下来。
“要不要我给你拿包?”项海问他。
男生忙道:“不用,您坐着吧,包不重。”项海嗯了一声,见他把包吊在脖子里,双手攀住头顶的扶手,像只荡秋千的猴子。又问他:“你住在哪里?”男生回答:“五角场。”项海说:“哦,那你住得倒是蛮远。”男生嚼着口香糖,叭嗒有声,说:“还可以,校车下来,再换两辆车——项老师您住哪里?”项海说:“浦东。”男生说:“那您住得更远了。”项海笑笑,说:“远是远,不过坐地铁蛮方便。”
项海有些累,原本是想小眯一会儿的,因他在旁边,便不好意思不和他说话。男生说着说着,聊起了京戏,说自己从小就喜欢唱戏,高考都上一本分数线了,还是决定考戏曲学校。“我爸妈都不同意,说好好的学什么戏啊,可到头来还是拗不过我,”男生笑道,“我说,要是不让我唱戏,我就去大街扫垃圾去。他们怕了,就同意了。”项海也跟着笑了笑。
下了车,两人有一段是同路,便一起走。男生问项海要了手机号码,把自己的号码也留了。快到站的时候,男生道:“项老师,以后您家里要是有什么力气活,就找我,我知道您有个女儿,干力气活不方便。”项海听了,倒有些感动了,说:“谢谢你。”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开。
项海走上楼,因心情不错,便一边嘴里哼着戏,一边拿钥匙开门。忽的想起隔壁的罗曼娟,生怕她又端碗什么馄钝、鸡汤出来,立即收了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又觉得自己像做贼似的,竟连进自己家门也要偷偷摸摸。
赵西林又打来电话,约项忆君去看电影,说几个朋友一起,看完电影再去打牌。项忆君婉拒了,犹豫着,正要和他说清楚,赵西林已挂了手机。只得作罢。
下班时,有同事过生日,大家提议去吃火锅庆祝。科室里十来个同事都参加,只有丁美美说家里有事,不去了。吃饭时,大家谈及这次领导班子换届,老总因为内部原因被调走,还降了半级,丁美美一点光没沾上,连个副科也没捞到,因此心情不好,也属正常。据说新来的老总不喜欢跳舞,是个舞盲。
“丁美美这下没戏了,彻底打入冷宫了。”有人道。
一个同事开玩笑道:“不晓得新老总喜欢什么,打听到了就赶紧去学,还来得及。”另一人道:“要是他喜欢打高尔夫,或是听歌剧什么的,那开销就大了。”旁边一人笑道:“开销大也要学,下半辈子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项忆君并不参予众人的议论,只在一旁听着,不断拿羊肉、牛肉下锅去涮,涮好了再夹到旁边人的碗里。邻座的顾大姐是科室里年纪最大的,也最热心,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项忆君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顾大姐见状,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项忆君说,谈得来就行啊。说完,又笑着加了一句——最好是喜欢唱戏的。顾大姐哟的一声,说,这个,可难找了。
吃完饭,项忆君叫了辆出租回去。路上,手机响了。接起来,是毛安。周围似是很嘈杂,乱哄哄的。他问她:“我想去唱歌,你来不来?”项忆君听了一愣。毛安又道:“在卢湾钱柜。你来不来?”项忆君问他:“几个人?”毛安说:“就我和你。”项忆君又是一愣,半晌才道:“好啊。”
半小时后,项忆君赶到钱柜,走进包厢,毛安一个人趴手趴脚地坐在沙发上,扯着嗓子唱《老鼠爱大米》,“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见项忆君来了,他指指旁边的位子,“项老师来啦?喝点什么?”
“柠檬茶,”项忆君脱下大衣,坐下来,“怎么想起请我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