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安说:“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唱歌。”项忆君问:“怎么不叫你女朋友陪你?”毛安一笑,说:“她忙呀。”项忆君朝他看了一眼,也笑了笑,说:“哦。”
毛安把歌本递给她。项忆君随意点了几首。她唱歌时,毛安一动不动地听着,每首歌唱完,便很夸张地鼓掌,说:“项老师,唱的好,唱的好!”项忆君闻到一股酒味,问他:“你喝酒了?”他摇了摇头,说:“没喝多少——那一点点能叫喝酒?过过嘴还差不多。”他说完咧嘴一笑。
项忆君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
毛安忽道:“我唱段戏给你听,怎么样?”项忆君还没开口,他已站了起来,一只脚向后跨去,身子微微下蹲,手指翻转,轻轻巧巧地做了个兰花指。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静静听着。他没受过专业训练,声音都是毛的,好几个调该往上提,都被他硬生生地拉下来。他眼睛明明看着项忆君,却似什么都没看,眼神是空荡荡的,像是整个人进了戏里,又像是没心没肺地唱着。项忆君听的戏多了,专业的、业余的、好的、差的,却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唱戏。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被他唱的心里竟有些难受。也不知怎么回事。
毛安唱完,顿了顿,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记得第一次碰到你那天,你说我的名字像佣人——”项忆君纠正他:“不是佣人,是家人。”他摆手道:“都差不多——你说唐伯虎追秋香,改了个名字叫华安。唐伯虎最后还是把秋香追到手了吧——他叫安,我也叫安,他的运气可比我好多了。”
他说着嘿了一声,问项忆君:“项老师,你说我唱的好不好?”
项忆君点点头,说:“蛮好。”
毛安打了个酒嗝,说:“我昨天也唱给她听了——你晓得她怎么说?她说,你再讨好我也没用,你就算把所有的京剧昆剧段子都学全了,我们俩也不会合适——项老师,早晓得这样,我就不学戏了。”他说完一笑,随即低下头,从怀里取出烟。
项忆君看着他,没说话。
他点上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不是都说唱戏的人都有点傻气嘛,她可一点儿也不傻,傻的是我,”他朝项忆君笑笑,道,“真的,最傻就是我了。”
他吐了个烟圈,烟雾把他的脸缠绕起来,加上灯光昏暗,便有些隐隐的怖人的感觉。项忆君瞥见他眼圈都有些红了,心里顿时便觉得不好受。项忆君迟疑着,脸上忽的堆满笑意,在他肩上拍了拍,故作轻松地道:
“帮帮忙,你傻吗?你才不傻呢,你自己说,你骗了我们同事多少保险?吃了多少提成?你这个人啊,门槛不要太精喔——”她正要往下说,毛安抬头朝她看,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顿时卡了壳。毛安笑了,忽道:
“项老师,你是个好人——”
项忆君不知该说什么,也只得跟着笑。毛安又道:“我现在看出来了,喜欢唱戏的人,还是有点傻乎乎的。”项忆君装出生气的样子,道:“咦,你骂我傻?”
毛安摇了摇头,道:“不是傻,是可爱——项老师,你很可爱。”
项忆君看着他,心里似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只得侧过身,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佯装照了照脸。不料,镜子里映出毛安的脸,笑咪咪地看着自己,她这下脸更红了,连掩饰也掩饰不了。愣了半晌,只得道:
“以后别叫我老师了,这个,叫得我脸都红了,你——以后就叫我名字好了。”说完这句,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竟似要跳出胸膛来。
(六)
机场海关一年一度的冷餐会,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这也是新上任的谭总第一次和全体员工见面。照例先是领导讲话,这位谭总四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很和蔼的模样,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席间,主桌那边有人站起来,大声道:“大家不知道吧,谭总的京戏唱得很棒,我们现在就请他上台给大家来一段,怎么样?”
大家都说好。掌声中,谭总走上台去,笑咪咪地抱拳示意,站定了,对着麦克风道:“别让我一个人唱啊,还有谁会唱京剧的,上来一块儿唱。”台下有人跟着起哄:“就是,一块儿唱才有意思,来段《夫妻双双把家还》什么的。”另一人笑道:“帮帮忙,那是黄梅戏,我们谭总唱京剧,档次不一样的。”
项忆君夹起一块面饼,把烤鸭摆在上面,又放了大葱,蘸了酱,正要往嘴里送,忽听科长在旁边道:“项忆君,愣着干嘛,上去啊——”她听了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几个同事已对着台上说道:“这儿,我们这儿有个会唱京戏的!”
项忆君几乎是被同事拽着离开座位的。站起来,见厅里几百双眼睛都瞧着自己,顿时便有些不好意思。上了台,手都不知往哪儿摆了。谭总笑着问她:“小同志,咱们唱什么?”项忆君说:“听您的吧。”谭总道:“那咱们唱《四郎探母》‘坐宫’,行吗?”项忆君点了点头,说:“好。”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件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我的母押粮草来到北番。我有心回营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不能过关。”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改辩,你要拜高堂母是我不阻拦。”
“既是公主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能过关?”
“有心发你金批箭,怕你一去不回还。”
“公主赐我的金批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还?”
“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方才叫咱盟誓愿,你对苍天与我表一番——”
两人唱毕,台下便是掌声雷动。这段戏全是“西皮快板”,节奏快,又要咬字清晰,没有点基本功是不行的。项忆君倒有些惊讶了,朝谭总看了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中满是欣赏,两人都微笑了一下。
项忆君回到自己座位,几个同事都对她道:“原来我们新老总喜欢唱戏——项忆君你运气好到天花板了。”项忆君嘿了一声,反问:“老总喜欢唱戏,我就运气好了?”她拿起杯里的橙汁喝了一口,忽的瞥见旁边的丁美美看着自己,脸上冷冷的,没一点表情。
很快便是春节。除夕,楼前楼后响了一整晚的鞭炮声,几乎都没怎么停。关着窗,还是能闻到一股火硝味。初一早上起来,吃口香糖的男生便打电话来拜年,说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吉祥话,又问项老师要不要换煤气买米什么的。项海很是感动,说年前都预备好了,不劳费心,多谢了。挂掉电话,项海想去花市逛逛,见项忆君还在睡,便不叫醒她,自己一个人穿上衣服,走出来。还没关门,便听到砰砰砰一阵脚步声,五楼的少年从楼下冲下来,到项海面前,顿了顿,也不打招呼,便冲了下去。紧接着,他母亲也奔了下来,一边奔,一边叫:“小×崽子,给我死回来!”楼道里顿时像炸开了锅,热闹得很。
项海被这对母子弄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摇了摇头。正要下楼,隔壁门打开了。罗曼娟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项海,便道:“新年好!”
项海忙道:“新年好——出去啊?”罗曼娟嗯了一声,道:“去菜场逛一圈,买点蔬菜回来。”项海点点头,道:“我去花市,一块走吧。”
两人慢慢走在路上。才九点不到,路上人很少,稀稀落落的。气温是低,不过太阳好,便不觉得冷,反而暖洋洋的。项海问她:“过年要不要走亲戚?”罗曼娟说:“我亲戚都在外地,孩子他爸一死,他那边的亲戚也不大往来。这几天就待在家里。”项海说:“我也不用怎么走动,也就是忆君舅舅那里去一次。”罗曼娟道:“平常倒没什么,到了春节,才觉得有些冷清。”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项海觉出这声叹气中透着些凄凉,不敢搭腔,停了停,道:“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走亲访友这个拜年那个应酬,乱糟糟一团,其实没啥意思。”罗曼娟嗯了一声,说:“是吗——我倒是挺喜欢热闹呢。”项海笑了笑。
很快到了花市,项海说:“我进去了。”罗曼娟说:“再见。”两人正要走开,罗曼娟忽道:“项老师——”项海停下脚步,朝她看:“嗯?”
罗曼娟捋了捋头发,道:“这个——你和忆君要是没事,晚上就到我家一块儿吃饭吧。反正是邻居,住得近,也省得你再烧。”她这番话语速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古脑冒了出来。脸顿时有些微红了,露出局促的神情来。
项海也有些局促了。“嗯,就是麻烦你了,多不好意思——”心里是一半想去一半不想去,这么支支吾吾的,听在罗曼娟耳里便是答应了。罗曼娟说:“也没什么麻烦,现成的几个荤菜,再炒些蔬菜就是了。”项海更不好拒绝了,便道:“好啊——我带瓶红酒过来。”罗曼娟点点头,嗯了一声。
晚上,项海带了瓶九四年的干红,和女儿一起来到罗曼娟的家里。罗曼娟系着围裙,在茶几上摆开几盘开心果、话梅、牛肉、瓜子,“你们坐会儿,吃点零食,马上就开饭了。”项忆君要去厨房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又没什么菜,我一个人忙就行了。”罗曼娟的儿子小伟手里抱着游戏机,躲在角落里玩,见项海父女来了,草草说了声“伯伯阿姨新年好”,便不管不顾了。
桌子上碗筷已摆好了,几碟冷菜是她自己腌的香肠、咸肉、酱牛肉,还有木耳烤夫、香炸小黄鱼、拌黄瓜。一会儿,罗曼娟端着一盘碧绿生青的西篮花出来。于是四人上桌,项忆君在每人的杯子里都倒了些红酒,罗曼娟说小孩子不能喝酒,给小伟倒了可乐。四人碰了杯。项海对罗曼娟说:“让你受累了,我敬你一杯。”
罗曼娟道:“哪有什么受累——你们过来吃饭,我高兴的很呢。又热闹。光我们母子俩,这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她一笑,对项忆君道,“小姑娘,过年了,又大一岁了。”项忆君摇头,说:“不是大一岁,是老一岁了。”
罗曼娟哟的一声,道:“你这个年纪叫老,那我可怎么办呀?”项忆君道:“阿姨是年纪越大,就越有味道,年轻小姑娘都比不上的。”罗曼娟笑着对项海道:“项老师,你这个女儿啊,说话真是讨人喜欢。”项海微笑道:“有什么讨人喜欢?戆戆的,什么也不懂。”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小伟的手里。罗曼娟见了,忙不迭地道:“这个不行,不行——”拿过儿子手里的红包,要还给他。项海道:“新年新势,讨个吉利嘛,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说着,摸了摸小伟的头,朝他笑了笑。罗曼娟这才不坚持了,对小伟道:“快跟伯伯说谢谢!”小伟正在啃一个鸡翅膀,头一抬,张嘴便道“谢谢伯伯!”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项海父女便说要回去。罗曼娟忽道:“项老师,你白天买了什么花呀?”项海说:“百合。”罗曼娟哦了一声,说:“百合清清秀秀的,又文气,我也蛮喜欢百合。”项海说:“我买了几枝,都是多苞的——要不要过来看看?”罗曼娟说:“好啊——我洗了碗就过来。”
项海父女回到家,一会儿,罗曼娟便过来了,看茶几上的那簇香水百合,边看边说好,说家里的布置本来就雅致,配百合刚刚好。项海微笑,又问她家里怎么不买些花。罗曼娟说,小伟对花草过敏,只能养些文竹、仙人掌什么的。项海便又笑了笑。
罗曼娟说要拿点酱牛肉、香肠过来。“腌了好多,放到天热要发霉,项老师你就当是帮个忙,分担一点。”项海忙说不用。罗曼娟道:“都是邻居,有什么好客气的,浪费就作孽了。”项海不好再拒绝,便说一会儿过来拿。罗曼娟点了点头,回去了。项海上了个厕所,便又到罗曼娟家。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只一会儿功夫,你到我家,我到你家,两人已跑了两个来回。
罗曼娟把酱牛肉香肠塞进一个塑料袋,说:“项老师你让忆君来拿就行了,又何必自己跑一趟?”项海一想不错,该让女儿来的。一瞥眼,见罗曼娟眼波在自己脸上一转,又移开,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竟像是逗他似的。项海愣了愣,接过她递来的塑料袋,说:“谢谢啊。”罗曼娟没说话,给他开了门。项海走到门边,听见电视里放的“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罗曼娟站在一边,身上淡粉色的唐装,发际斜斜地别了枚金色的小发夹。整个人都是暖暖的。看了心里又是一动。罗曼娟说:“好吃就再过来拿,我这儿反正有多。”项海嗯了一声,又说了声“谢谢”,回家了。
临睡前,项海上了会儿网。告诉“柳梦梅”去罗曼娟家吃饭的事。“柳梦梅”说:“不错啊,都有点像过日子了。”项海说:“人家盛意邀我,不好意思不去。”
“柳梦梅”说:“干脆你们就到一起算了。也挺合适。”
项海怔怔瞧着屏幕上的字,不说话。“柳梦梅”又道:“杜丽娘,你多大年纪,五十岁有吗?”项海说:“五十二了。”
“柳梦梅”说:“那还不算老——这个岁数,那方面应该还有需要吧?”
项海一愣,半晌才明白“柳梦梅”的意思。他脸顿时红了,朝旁边看了看,生怕女儿过来。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心想这个人讲话真是越来越过份了。虽说是在网上,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可还是得留些余地。不该这么赤裸裸的。
项海迟疑了一下,岔开话题问道:“你过年过得好吗?”
“柳梦梅”说:“年年过年都是这样,有什么好不好的?我不喜欢过年。只有小孩才喜欢过年。”项海说:“是啊,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过年。”
“柳梦梅”说:“杜丽娘,我敢打赌,那个女人肯定想跟你上床。”项海又是一怔,犹豫着,道:“你怎么晓得?”“柳梦梅”说:“她要是不想跟你上床,怎么会那么热情,又是请你吃饭,又是给你东西?杜丽娘,这可是个好机会,这出戏都唱到‘惊梦’了,也该有些实质性的进展了。”
项海给他这么一说,胆子索性也大了,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道:“那你倒是教教我,接下去该怎么办?”“柳梦梅”说:“还用教?你都五十二岁了,还用我教?”项海说:“我是真不知道,不骗你。”
“柳梦梅”打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怎么样,你和她也就怎么样喽——呵呵!”说完,便下线了。
白文礼最近总觉得喉咙不舒服,像有口痰堵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去药房买了些金嗓子喉宝,也不见效。过年几天,天天都有人来拜年,应酬这个应酬那个,忙得不可开交。渐渐的,觉得喉咙那里像火烧似的,又发起烧来。
到医院里去看病,医生给他喉咙拍了个X光。白文礼见医生看片子的脸色有些凝重,便问是什么病。医生说,喉咙里长了个小瘤。白文礼心里一沉,又问是良性恶性。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判断,要做进一步检查,下周才知道结果。
白文礼回到家,并不告诉妻子,怕她担心,也怕她惹自己更烦。做什么事都没精神,剩下的几天休息,天天都窝在家里。几个朋友约他出去吃饭,都被他婉拒了。原先拍的那个情景剧,还剩下几集,通告时间都定了,只得勉强去了,却总不在状态,一个镜头拍了十来遍,老是卡词。相熟的几个演员跟他开玩笑:“白老师是不是过年酒喝得太多,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他只能苦笑。
白文礼接到余霏霏的拜年电话。“白老师,新年好呀!”电话那头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老想请您吃顿饭,可又忙得没时间——您是我的恩师,我有今天,离不开您的提携,我祝您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挂掉电话,白文礼忽然想去项海那儿走一趟。他买了两瓶邵万生的蟹股——项海最爱吃这个,又拎了个水果篮,来到项海家。
项海见到他,有些意外,说:“干嘛不先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怎么办?”白文礼笑笑,说:“我晓得师兄不爱应酬,多半是在家里。”项海也笑笑,随即又嘿了一声,说:“我不像你,应酬多,到家里来找我总是没错的。”
白文礼又笑了笑,坐下,问:“忆君不在家吗?”项海说:“同学聚会,出去了。年轻人,不像我一把老骨头,动也不想动。”说着,打开电视,是《老爷叔外传》春节特辑。屏幕上,白文礼穿着大红的唐装,手里拎着一个水果篮,到朋友家拜年。脸上油彩涂多了,显得油光光的,一会儿,又来一段京剧,词是现编的,“你看那——东方明珠豪光万丈,洋山水港弯弯长长,我怎能不心怀激荡,正当这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