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海静静听着,忽道:“你嗓子最近不好吗?”白文礼一愣,随即道:“有点感冒。”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流,想毕竟是师兄,换了别人肯定是听不出来的。项海道:“做我们这行的,嗓子顶顶要紧,感冒就多在家里休息,何必到我这里来。”白文礼听出这话里的关切,又是一阵感动,说:“师兄,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们以前的那段日子,一起练功,一起吊嗓,一起到山上打麻雀——现在条件好了,可回过头想想,还是那段日子有意思。”
项海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什么都经历过了,倘若早个二十年,你就不会是这个想法了。”白文礼点头说:“也对——过年过得好吗?”项海说:“没什么好不好的,老样子。”白文礼又问:“忆君有男朋友了吗?”项海说:“还没有,小姑娘过年也二十四了——你手头有合适的吗?”白文礼说:“现在没有,不过我会留心的,保管给忆君找个家境人品都好的。”项海说:“家境倒是其次,关键是人品。”白文礼说:“家境也是要紧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光人品好过不了日子。”项海点头,说:“那就拜托你了。”
师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到了中午,白文礼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妻子,说下午有两个外地亲戚要来,让他回去。白文礼只得起身告辞。项海开了门,叮嘱一句:“感冒别忘了去看病,耗着可不行。”白文礼嗯了一声,朝项海看了一眼,说:“师兄,有空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们说说话。”话一出口,竟觉得鼻子那里酸酸的,转身便下了楼。
项海关上门,想起白文礼刚才的神情,和平常似有些不同。大过年的,竟透着一丝伤感。项海坐着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朝窗外看去,见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的枝干隐隐冒出一两点新绿。今年春节迟,其实早已是立春了。项海过去打开窗户,嗅到空气里带着微微的草木清香,和着泥土的温润气息,还有些暖意。
又是一年过去了。像翻书似的,一年就这么翻了过去。人的一生,不过是本薄薄的书,禁不起翻几次的。
有人敲门。项海过去打开门,一看,是罗曼娟。两人对视,也不说话,就那样呆呆看着。半晌,项海把她让进屋。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点一点的。她嘴角带着些许微笑,看着他,目光会说话。他一下子便读懂了。不知怎的,便有些局促起来,呼吸也不自然了。他给她倒了杯茶,她接过,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两人都是微微一颤。目光再一对视,便更不相同了。
项海把那枚紫色的别针给她。亲手替她戴上。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亲伲了。戴别针时,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胸。他脸一红,她脸也红了。又是别样的感觉。
接着,两人便进屋了。上了床。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没有一丝牵强。像是老夫老妻。一步步按部就班。稳稳当当的,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两只麻雀停在窗台上,踱着碎步。风从外面飘进来,将窗帘微微吹起一角,扬啊扬的。像是撩拨着什么。周围静静的,只剩电视机里不断放着“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
春节很快便过去了。
项忆君想着那天晚上在KTV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她等着毛安把话挑明,可自那天起,毛安连着几个星期没音讯。不来学戏,连电话也没一个。项忆君想给他打电话,又犹豫着,想这事怎么好女孩子先主动,便一天天等着。满肚子的话,都憋着,一颗心陀螺似的转啊,有些盼头,却又没底。
直到过完元宵,毛安才打来一个电话。项忆君拿着手机,心砰砰跳个不停。毛安问她:“年过得有意思吗?”项忆君说:“还行——你呢?”毛安说:“天天到客户那儿拜年,忙得要死。”项忆君说:“过年都这样。”
项忆君一边说,一边揣测他打电话的用意。便故意只顺着他的话头,不往下说。一会儿,毛安说:“我想跟你说件事——”项忆君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毛安说下去:“——我要去成都工作了。”项忆君一愣,问:“是出差吗?”毛安道:“不是出差,是调到那里的分公司。我们领导找我说了,工资加三成,还给我分套房子。我想蛮好,就同意了。”
项忆君怔了半晌,哦了一声。
毛安停了停,继续道:“到那边去也蛮好。找个成都小姑娘谈谈恋爱,蛮好。他们说成都小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皮肤又好,性格又好。不像上海小姑娘——我想,要是一切顺利,就在那里安定下来算了,”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一点,到了成都,没人教我唱戏了。项老师,我挺舍不得你呢。”
项忆君心里一酸,差点就脱口而出“那就别走了,留下来吧”,终是忍住了。她不是傻子,晓得他去成都工作的真正原因。她不是余霏霏,留不住他的。项忆君呆呆的,忽的一笑,说:“你要是真舍不得我,那我休假的时候就来成都看你,不过机票钱可得你出。”毛安说:“好,一句话,你来成都教我唱戏,我们再唱那段《牡丹亭》。”
项忆君心里又是一酸,说:“好啊。”
挂掉电话,项忆君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半晌,竟又笑了笑,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间尽是恹恹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忽的,手缓缓升起,朝镜子里那人翘个兰花指,嘴角带着嘲弄。念着京白:
“你啊你,实在是忒傻啊——”眼角竟不知不觉涌出泪来。
(七)
转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么也穿不住了,草木渐渐郁郁葱葱起来,鸟儿们欢快地四处窜着,活蹦的很。
自春节那次后,罗曼娟便不给项海端馄饨、鸡汤什么的,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项海晓得她的心思,是想让自己先开口。可项海心里犹犹豫豫——“惊梦”都唱完了,这出戏接下去该怎么唱呢。项海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便一直拖着。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合适。这么拖着拖着,渐渐的,便僵了。两人偶尔在楼道里遇见,想做得亲切些,觉得没到那个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气。自己看着都假得很。到后来,反比陌生人更拘谨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没什么辅垫,就这么断了。
罗曼娟把紫色胸针还给项海。项海想让她留着,又不知该怎么说,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个不停。
罗曼娟说:“项老师,别人给我介绍了个男人。在证券公司当会计。”
项海先是一愣,随即不住点头:“蛮好蛮好。现在股市好,证券公司肯定赚钱。蛮好蛮好。”
罗曼娟摇了摇头,说:“好不好都没什么,关键是人蛮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项老师,我就是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啊。”话一出口,只觉得声音有些暗哑,竟似要落下泪来。她瞥到项海干干净净的袖口,没有一丝瑕疵。她想,这个男人把自己料理得这样周全,他哪里是要找个过日子的女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现在才弄明白。茶几上那束百合,开得袅袅婷婷,弄得满屋子都是沁人的的清香,幽幽的,一点点的散开来。阳光从窗外直透进来,落在地板上——这间屋子,似是腾在云雾中,泛着光,看不甚清。罗曼娟想起家里的阳台上还吊着咸肉、香肠,天气潮热,已长了白白的霉点——“项老师,我走了——”她几乎说不下去,低下头,转身走了。
项海手里握着那枚紫色胸针,怔怔地瞧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他想叫住她。但随即又想:叫住她又能怎样呢?项海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觉得终究不是一样的。项海琢磨着她那句“过日子的男人”,便有些惭愧。隐隐又有些鄙夷。也不晓得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吃口香糖的男生给项海送来一箱葡萄,正宗马陆葡萄,说是他大伯家里种的。项海拒绝不过,只得收下了。他留男生吃饭,男生说还有事,不了。临走前,男生向项海提及学校下一季度排戏的事,想让项海求求白校长,看是否能让他演个角色。项海听了一怔。男生神情坦坦荡荡,项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有机会看看。男生匆匆走了。项海瞥见那箱葡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项忆君调至总经办。调令下来,同事们都半开玩笑地说,项忆君你高升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们啊。项忆君谦逊地说,这哪是高升啊,不过是换个岗位。整理东西时,对面的丁美美一声不吭。项忆君对她道,美美,有空我来跟你学跳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不该这么说。果然,丁美美嘴角一撇,道:
“学跳舞干什么呀,我还想跟你学唱戏呢。”
项忆君有些窘,笑笑,没说话。三月间,海关举行了一次戏曲演唱比赛——其实是投谭总所好。项忆君和谭总合作了一段《西厢记》,谭总演张生,项忆君演红娘,拿了第一名。拿奖时,谭总笑咪咪地对项忆君说:“和你唱戏挺过瘾的,可惜你在一线工作,要不然就能常常过把瘾了。”项忆君一笑,说:“那您就把我调到机关来呀。”——其实依着她平常的脾性,这句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那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张嘴,便说了出来。谭总朝她看了两眼,也笑了笑。
项忆君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瞥见众人的神情,便想到他们当初背后嘀咕丁美美的情形——现在该换成她了。项忆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从未想过唱戏会有这样的效果,很错愕了,而这也并非她所期盼的。心里别别扭扭,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想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捉摸,不像戏台上,总是那些才子佳人因果报应的套路。现实其实比演戏要复杂得多,奇怪得多。
毛安从成都给她发来一张照片——他穿着戏服站在阳台上,摆了个造型,身后隐隐看得见一排排的小房子。毛安说,这套戏服是在一家小店买的,才一百多块钱,没想到成都还有卖这个!——“留作纪念吧。”邮件末尾,他这么对项忆君说。项忆君对着照片端详半天,想,不晓得是谁给他拍的,莫非是个水灵灵的成都姑娘?项忆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阵子学戏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分。
白文礼确诊为喉癌。住院接受治疗。项海去医院看他,他刚做完化疗不久,身体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项海叮嘱他好生休息,说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会》,师兄弟俩好好的演一回,就像当初刚学戏那阵。
白文礼艰难地笑笑,说:“怕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项海皱起眉头,说:“你讲这个话很没有道理。现在医学这么昌明,换个肝换个心都不在话下,还怕你这点小病?你要鼓起劲来,要是连你自己都没信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没用了。”项海故意作出很气愤的模样,瞥见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伤心。
白文礼望向窗外,半晌,说:“师兄,别看我这些年风风光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过去那样,和你一起唱戏。真的。”
项海叹了口气,点头说:“我也是。”
白文礼忽道:“师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项海说:“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礼又道:“她走的时候,也就和忆君现在差不多大吧。”项海嗯了一声,说:“差不多。”
白文礼接下去便不说话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里竟轻轻唱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声音越唱越低,到最后已是轻不可闻,如同梦讫。
项海静静听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碎花袄子青布裤,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清晨,第一抹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项海想着想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擦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从医院回到家,项海在楼下遇到五楼的赌博少年。少年叫了声“项老师”,项海嗯了一声,正要上楼,少年又道:“项老师,跟您借点钱行吗?”
项海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他。“什么?”
少年瘦长的脸庞浮上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这么说吧,柳梦梅想问杜丽娘借点钱。您听明白了吗?”
项海听了,浑身一震。“你——”
少年嘿的一笑,说:“不用很多,给个三万块就行。您把钱给我,我马上就回家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聊天记录给删了。您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贷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让您临老了也红一把。”少年讲话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节奏控制得不错,颇有京白的韵味。
项海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溢到头顶。眼前一黑,差点要晕过去。
“原来是你——你、你怎么能——”项海说不下去,牙齿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惊恐地望着少年,犹自简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万块钱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儿在海关工作,效益一定不错——项老师,我听说楼下那个女的要结婚了,是吧?其实我老早就晓得您不会和她来真的。您是当自己在戏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亲结婚,戏就结束了,所以您也结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过去,您就是风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过是弄堂里的大妈——我下午还有事,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给钱,啊?我要现钞,别转帐什么的。”少年笑咪咪地望着他。
项海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傻了似的。
夏去冬来。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赵西林打来电话,项忆君只当又是约自己打牌,没等他说话,便道:“我没空。”赵西林接着说:“我想约你一块儿去看昆剧电影,刚上映的,《牡丹亭》。”
项忆君愣了愣,同意了。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七成倒是年青人。这部影片宣传力度极大,电视、报纸、杂志,铺天盖地的,一夜间红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靓丽的杜丽娘来到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耳边响起父亲项海唱的《牡丹亭》。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两人唱的,好像不是一个《牡丹亭》。这个杜丽娘和那个杜丽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项忆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汤显祖写的本子,哪里会不一样了?
项忆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晓得他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项忆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项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礼、还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却又不尽相同。“游园”时,各人心里怎么想,“杜丽娘”便是什么样。是良辰美景,还是断井颓垣,只凭自己的心。又或许,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断井颓垣。
看完电影出来,赵西林说:“蛮好蛮好——原来戏还蛮好听的。”
项忆君知道他刚才在电影院里睡着了,不说破,只笑了笑。赵西林又道:“以后有好看的戏,我们再来看。”项忆君还是笑笑。
一路上,项忆君都在想该怎么提出分手。快到车站时,赵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戏怎么样?”项忆君听了一愣。
赵西林飞快地说:“我晓得我这个人是老粗,只会打牌,高雅艺术一点也不懂。不过我这个人很虚心,又好学,脑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学会——你肯不肯教我?”他望着项忆君,竟似有些紧张。
“嗯——”项忆君有些手足无措了,分手的话已经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嗯,好——不过你嗓子不是很好,这个,有点沙,只能唱老生——”
项忆君说完,一抬头,瞥见对面高楼的楼顶上,巨大的宽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传片——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一个妙龄古装女子踱着碎步走着,袅袅婷婷,镜头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无数人抬头看。一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荡着幽婉凄转的唱腔,像层薄薄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随风轻轻摆着、摆着,这边扬起一些,那边又落下去。柔柔地,一点一点地,似波纹般,微微漾了开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