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饭时,卫老太发现,姚虹的手搭在卫兴国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个角垂下来,刚刚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块,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风,又是纱质的料作,透光,卫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头的景象。卫兴国没事人似的,吃饭喝汤,只是一个劲地抿嘴,很不自然了。姚虹真正是个小狐狸,面上还给卫老太舀汤呢,“姆妈,吃汤——”只一眨眼的功夫,手便到下面去了,像抹了油,动作都不带咯楞的。
卫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测,便晓得那只手在儿子的膝关节上两公分处——倒也不算顶顶要紧的位置,离警戒线还有些距离。卫老太心里盘算,姚虹进门不到一个月,手就摆到这个位置了。前阵子卫兴国看见她,说话还舌头打结呢,她呢,也是端着举着,卫老太让她和他握个手,“就算是认识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来,老实得跟黄花闺女似的。现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卫老太咳嗽一声。那只手顿时松开了,又摆到桌面上来。给她舀汤。“姆妈,再吃一碗汤——”卫老太心里哼了一声。她自然不会说穿,但适当的警示还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饭,多少该收敛些。卫老太朝姚虹看。来上海没多久,已经晓得化妆了,可惜眉毛画成一边高一边低,搞得神情也跟着有些怪异,像有事想不通似的。卫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乡下人到底是乡下人,干脆清汤寡水倒也罢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里张阿姨介绍来上海的。张阿姨是热心人,卫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说,她便张罗开了。卫老太不太喜欢北方人,说最好是江浙一带的。可江浙一带有点难度,模样周正的,瞧不上卫兴国,模样差的,卫老太也不要。张阿姨劝卫老太,不妨把范围扩大些。说到底人家还是图个上海户口,越是偏远的,越是把这个看得重,别的条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于Z,Z是常量,不变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这是个道理。卫老太想想也没错。
张阿姨动作也实在是快,没几天便把照片带来了。是江西上饶人。卫老太一看,模样还过得去。便问几岁。张阿姨说三十四。卫老太问,结过婚没?张阿姨说,结过。卫老太问,有小孩没。张阿姨说,没。卫老太又问,前面那个男的,是离了,还是没了?张阿姨回答,两年前病死的。
火车票的钱是卫老太出的。两下里一敲定,人就来了。卫老太关照张阿姨,别把话说死了,好不好还不知道呢。张阿姨晓得卫老太的顾忌,隔着几百里,火车都要开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说,倘若不好,连个退路也没有。张阿姨想来想去,教了卫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资,让她做些家务,相中了当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让她走,只当是找个保姆。大家都不吃亏。卫老太觉得这法子蛮好,就怕人家不愿意,伤自尊。张阿姨说,外头找工作还有试用期呢,她不愿意,有的是人排队。再说了,你们家兴国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里寻不着了?提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她这是上辈子烧高香了!
姚虹来的第二天,卫老太便带她去医院体检。这么做有些直白了,但别的可以马虎,唯独身体是头一桩,半点玩笑开不得。依着卫老太的想法,没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赘,但又怕她生育有问题。卫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梦都想抱孙子,卫兴国也四十好几了,拖不得。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请她走人。
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卫老太放下心来,对着她只说是上海有这风气,定期要体检。
回去后,把朝北的小间腾出来给姚红。说是小间,其实只是拿板隔出的一块豆腐干大地方,再拉道帘子。放个三尺的小床,连走路都累。卫兴国改睡阁楼。姚虹拿余光偷偷打量——改造过的老房子,小归小,煤卫倒是独立的。
姚虹整理东西时,卫老太一旁看着。一个旧的尼龙包,里面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旧得不能再旧的。胸罩是的确良的,那种没有钢托,最最原始的式样,洗得都出毛边了。连卫老太这个年纪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没带全。卫老太找了两块新毛巾给她,让卫兴国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牙刷。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套真丝的睡衣睡裤给她。早些年买的,一直没穿,倒放旧了。也算是见面礼。
姚虹千恩万谢地接过。说,阿姨你真是好人。卫老太让她改叫“姆妈”——这里头有层意思,毕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里迢迢是来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亏待。反正上海人“姆妈”也是浑叫的,以前卫兴国的同学到家来,都叫她“姆妈”。并不见得真有什么。让人家叫一声“姆妈”,看着不拿她当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当然了,也因为不是真的保姆,卫老太有心理准备,不指望她能把家务干成一朵花来——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卫老太特意关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盐。也是应了“矫枉过正”这个词,姚虹做的头一顿饭像是直接从水里捞起来的,端上来时还说,姆妈,上海人吃得这么淡,怪不得皮肤好,水灵灵的。卫老太告诉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这么淡,家里又没人得腰子病。于是第二顿,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卫老太倒也不生气,晓得她还是太紧张,分寸把握不好。便亲自下厨示范。从菜场买菜,到择菜切菜配菜,再到烧菜,手把手地指导。一道水芹肉丝,水芹菜是最麻烦的,要一爿爿拨开,小心挑去里面的污泥,半斤水芹菜总得择个一阵子,洗个三五遍才行,而肉丝则必须配合水芹菜的宽度,切得极细,头发丝似的,否则装盘不好看。开油锅一炒,水芹菜里的水便出来了,撇去水,盛到盘里才半盘。却是极费功夫的。还有香煎小黄鱼,便宜东西,也是折腾人的,一条条鱼要开膛剖肚,把内脏拿掉,水笼头下冲洗干净,拿盐腌了,晾个大半日,再放到滚油里煎,一条条进去,香味顿时便出来了。煎的时候不能急,一急受热不均,肉质就不是外脆里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则皮焦了,卖相便差了。卫老太故意烧这两道菜,像新学期给学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课,把主旨提到一个高度。上海人过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简朴,絮叨的讲究——全在里面了。
关于家务活,卫老太对姚虹说,以前在老家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不用有压力。姚虹记下了——但毕竟是不同的。单说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湿,像写毛笔字,一笔一划都在那儿呢。卫老太说她,不用这样,拖把不就在旁边?干拖把上稍微蘸几滴水,拖起来又干净又省力。窗户每个月擦一遍,用报纸。冰箱每两个月除一次霜。阳台要每天打扫。还有洗衣服,内衣分开洗是不消说的了,还要分颜色深浅,不能一股脑全扔进洗衣机,会串色。床单被套每两个礼拜洗一次,晒干后最好是熨一下,服贴。卫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个,也不用见人。卫兴国的衬衫外套是必须熨的,虽说在工厂传达室上班,算不上什么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领子要是软塌塌的,精神也会跟着软塌塌,就不上台面了。
姚虹拿纸笔一字一句地记下来。这个动作让卫老太挺满意,好坏姑且不论,态度首先要端正。态度对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办。卫老太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放到她面前。她微微一怔,迟疑了几秒钟,随即收下了。脸也跟着红了红。这个表情让卫老太有一丝内疚。多少是有些看轻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头走了。卫老太想到这里,话便软下来了:
“也别有啥负担,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
姚虹叫卫兴国“阿哥”。卫兴国头次见到她,眼睛里什么东西一闪,倏忽便飘了过去。像道光。姚虹对着卫老太说话没啥,可对着卫兴国,鼻音就出来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里转,每次都要转好几个圈才出来,不肯爽爽气气的。卫兴国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传染上了,话在嘴里打转,半天才出一个字。卫老太看在眼里,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儿子喜欢是第一条,否则她老太婆再张罗也没用,到底不是包办婚烟。
弄堂是通风的,还是穿堂风。藏不住事的。几天功夫,谁见了卫老太,都要关切地问一句:
“人来了是吧?”
卫老太点着头,嘴里解释,“先看看,先看看——”那些人还要细问,卫老太已快步走了过去。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想多谈。那些人的嘴,说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卫老太最怕这样。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见了人,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既不多话,也不装聋作哑。碰到楼上楼下,搭把手帮个忙,买个小菜晾个衣裳,也是没二话的。时间一长,卫老太慢慢看出这小女人的好来——没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还是蛮得体的。原先担心那层不上不下的关系,怕彼此尴尬,倒也没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妈”,却也拎得清,并不真把自己当儿媳。还是试用期呢,是学徒。媳妇也要学的呀,学会了,才能真的上岗。人家管吃管住,还给钱。比老家的师傅不晓得好多少倍呢。姚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些。
临来之前,姚虹把卫家的情况问了又问,大大小小的事,查户口似的。她晓得介绍人是有些烦了。可嫌烦也没办法,这是大事。她问,卫兴国是生出来就瘸,还是咋的?介绍人说,生出来不瘸,得小儿麻痹症瘸的。姚虹问,传达室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介绍人说,千把块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资线。姚虹又问,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吗,有多大?介绍人说,弄堂晓得吗,就是电视里那种上海老弄堂,东家一个阁楼,西家一个亭子间,你自己想吧。这介绍人是张阿姨的一个远亲,撮合这事时并不十分热情,而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手底握着十来个女人,扑克牌似的。让谁去不让谁去,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长得像许文强,家里住别墅,一个月赚几万块——他吃饱了撑的,找你?”介绍人最后这么说。姚虹并不生气,停了停,从桌底下递了个红包过去。“您多关照——”
到上海那天,卫老太母子去火车站接她。人群中,卫兴国举了块牌子——“江西上饶,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卫老太,第一印象便是,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干净。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种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卫兴国,原地站着看不出瘸腿,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眯缝,不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长相,但也不太丑——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车站离家不太远,回去时叫了辆出租。卫兴国坐前排,她和卫老太坐后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紧贴车门,生怕碰着卫老太。卫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端坐着不看她,也不说话。她听介绍人说过,卫老太退休前是会计,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只得朝前看。卫兴国后脑勺有些秃,顶上白花花的一小块,泛着光。姚虹想,这男人原来还是个癞痢头。
母子俩专程来接她。这个细节让她觉得挺窝心。后来向卫老太讲起这事时,姚虹用了非常夸张的语气,“感动啊,姆妈这么大年纪,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动的。”卫老太还要客气,“你大老远地跑来上海,总归要接的。这是道理。”姚虹说:“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动,感动极了。”她一连用了四个“感动”,说到后面,眼圈还红了红——三分好说成十分好,人家听了开心,自己也不吃亏,皆大欢喜——这也是道理。姚虹给家里人写信时,说她叫卫兴国“阿哥”,那边人听了都笑,说,怎么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释,“阿哥”其实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尴尬。朴朴素素的,是个好称呼。
姚虹到的第二个礼拜,卫兴国就邀她去看电影了。是上午场,半价。走进去,整个场子就他们两个人。电影刚开场,灯一关,卫兴国的手就活动开了。起初像搔痒,不经意似的,蜻蜒点水。是在试探。姚虹朝旁边让,可再让也只有那么点地方,总不能离开座位。让到不能让的时候,姚虹就不再让了。于是卫兴国动作幅度更大了。姚虹朝他看,见他眼睛盯着电影屏幕,煞有介事的,手却很不老实。姚虹忽然想笑了。但这个时候不能笑,一笑就臊了,没意思了。
关键还是家里房子小。倘若只有两个人倒也罢了,可多了个卫老太,就相当不方便了。这一带的旧房子,老早就说要拆了,可雷声大雨点小,拖到现在都没动静。看早场电影这个法子,卫兴国还是跟厂里几个小青工学的,花几十块钱,坐上两小时。外面点杯咖啡都不止这个数。附近那家电影院搞噱头,每天早上十点场只要十元钱,很划算。
再划算,总归也是笔开销。卫兴国向母亲要钱。他的工资,还有残疾人补贴,都是卫老太替他收着。他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没啥花销。最多是剃个头,买张DVD片子什么的。卫老太掏了一百块给他。卫兴国说,妈,再多给点。卫老太又加了一百。卫兴国还是嫌少。
卫老太朝他看,问,要这么多钱干嘛?卫兴国说,用呀。卫老太问,干什么用?卫兴国红着脸,说,看电影。卫老太其实是明知故问,当着姚虹的面,给他们个钉子碰。隔三岔五便往电影院跑,卫老太看不惯。可儿子这么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卫老太又有些不忍了。到底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也作孽。卫老太又多添了一百。至于再嫌少,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卫老太说儿子,“公园里坐坐不也一样?电影院里坐还要花钱,公园里坐上一天,也没人问你收钱——”卫兴国嘴巴咕哝一下,没说话。姚虹插嘴说:“姆妈讲的有道理,我本来也是这个意思——”卫老太斜她一眼,心想,你倒会充好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数目越要越多,周期越来越短。卫老太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卫兴国索性提出——由自己保管工资。厂里工资一千三百块,加上残疾人补贴两百多,总共一千五出头。“我又不是小孩,老是伸手要钱,傻兮兮的。”
卫老太一口回绝。理由很简单,“没结婚就是小孩,钱放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问我拿——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卫兴国说:“不是不放心,是没必要多此一举——姆妈年纪大了,管钱也老辛苦的。”卫老太嘿的一声:“管钱有啥辛苦?多动脑筋,不会得老年痴呆症,多点钞票,手也不容易生冻疮。”卫兴国吃瘪,下意识地朝厨房看。姚虹在厨房烧饭,关着门。房里只有母子俩。卫老太晓得姚虹是避嫌疑,可越是这样,越是露了痕迹。
一会儿,姚虹端着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她厨艺最近有所长进,一道葱烤鲫鱼有模有样,只是味精还是放得多,吃的时候还行,吃完便不停喝水。卫老太前年腰椎间盘突出那阵,请过一个保姆,也喜欢放味精——其实这是保姆的通病,毕竟不是大厨,怕东家嫌自己手艺差,只好使劲放味精,吊鲜。卫老太跟姚虹说过几次,她答应了,可临到装盘又是一把味道撒下去,习惯性动作。
卫老太说,味精不好多吃的,要得肾结石的。卫兴国说,姆妈帮帮忙,哪有这么吓人,味精呀,又不是毒药。卫老太白儿子一眼,说,凡事都要有个度,过了这个度,就算是仙丹也要吃死人。姚虹不吭声,心里晓得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卫兴国三天两头要钱,现在又提出自己管帐,在老人家眼里,是过了这个“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