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碗筷,姚虹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进来。卫老太拆一件旧毛衣,让她帮着撑线。姚虹问,姆妈,织毛线啊?卫老太说,给兴国织条围巾。姚虹说,姆妈眼睛不好,还是我来弄吧。卫老太嗯了一声,将绕好的线头给她。姚虹把毛线缠在膝盖上,一边绕,一边看电视。是韩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看着看着,卫老太冒出一句,“还是韩国好啊,有规矩,老人说一句话,小辈连个屁都不敢放,哪里像中国,都反过来了。”姚虹忙说:“中国也是一样的。”
卫老太叹了口气,道:“上海有句俗话,叫“若要好,老做小”,我现在就是老做小。小的都爬到老的头上去了。”
卫兴国在一旁看报纸,像是没听见。卫老太讲得激动,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姚虹放下毛线,到厨房倒了杯茶过来,“姆妈,喝茶。”卫老太接过,瞥见她诚惶诚恐的神情,想,搞得跟童养媳似的,扮猪吃老虎。卫老太又朝儿子看,痴痴懑懑的模样,跟那小女人相比,真是有些马大哈的。卫老太想到这,更觉得不能把钞票交给儿子,交给儿子便是交给那小女人。好也罢了,倘若不好,那是要出事情的。
卫兴国放下报纸,用塑料袋包了一堆竹片上阁楼了——卫老太晓得他又要搞那些花样了,到外面捡些破竹片,编些小篮头、小车、小人什么的。房里堆得到处都是。卫老太不懂儿子怎么会喜欢这些名堂,劝过几次都没用,只得由他去了。说也奇怪,卫兴国对别的事不上心,唯独对这个例外,中了魔似的,一弄就是大半天。卫老太原先还以为有了姚虹,他会收敛些,谁晓得还是老样子。一次卫老太向儿子提起这事,说男人整天搞这些没用的,女人要看不起的。卫兴国笑起来,说,怎么会呢,她很支持的。卫老太倒有些意外了。
“姚虹说了,”卫兴国有些兴奋地告诉母亲,“这是艺术,她老崇拜我的。”
卫老太把“崇拜”这两个字琢磨了半天,觉得这小女人门槛太精,专挑儿子喜欢的话讲。是个厉害角色。卫老太把这层顾虑说给张阿姨听,张阿姨倒是不以为然,“小两口自己开心就好,你想这么多做啥?再说了,她捧着你儿子不好吗?难道你希望他们整天吵架?”
卫老太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还没到手呢,所以捧着顺着,等将来到了手,谁晓得会怎样?”张阿姨听了直笑,“你儿子是人又不是东西,什么叫到手?你啊,想的太多,自己累,人家也跟着累。她要真有这种手段,又何必——”
张阿姨说到这里笑笑,停住了。卫老太晓得她后半句是什么。想想也是,现在这个世道,上海户口也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全国上下遍地是黄金,哪里挣不到钱了,何况小女人长得也不难看。卫老太想到这里,稍稍放了些心,可又有些不甘。想儿子又哪里差了,要不是幼时那场病落了残疾,现在怕是小孩都读中学了。唉。
一次闲聊时,卫老太问姚虹,上饶是什么样子。她道,就是个小地方,没上海这么多高楼大厦,马路要窄一点,车子也没上海多。卫老太有些惊讶了,说,那里还有车子?姚虹也惊讶了,随即笑道,姆妈,上海人是不是都这样,以为除了上海之外,其它地方都是农村?卫老太给她说得挺不好意思,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姚虹说,上饶是个地级市,还没有上海一半大,不过绿化挺好的,空气也好,这两年房价涨得很快,市区那块也要一万一平米了。卫老太啧啧道,那不是比上海好?绿化好空气好,房价也便宜。姚虹笑了笑,说,不一样的,总归还是上海好。有外滩,东方明珠,还有金茂大厦,多漂亮啊——哪里也比不上上海。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
“姆妈,‘上饶’和‘上海’只差一个字,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卫老太朝她看,半晌,也叹了口气,道:“其实都一样。上海睡大马路的人也多的是呢。外滩和东方明珠又不能当饭吃。小老百姓过日子,其实都差不多的。”
姚虹动作很快,一天功夫便把围巾织好了。交到卫老太手里。卫老太戴上老花镜,看了一遍,让她去给卫兴国。姚虹说,这是姆妈的心意,姆妈自己给他吧。卫老太说,你给我给不是一样?我给又不会多块肉出来。姚虹便拿去给卫兴国。一会儿,卫兴国戴着围巾出来,兴冲冲地向卫老太打招呼:
“姆妈,围巾老漂亮的,谢谢哦。”
卫老太晓得儿子平常大大冽冽,才不会这么讨喜。必定是姚虹关照的。心里不自禁地暖了一下,嘴上却道,“谢什么,把你养这么大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一条围巾有啥好谢的!”
卫老太带姚虹去剪头发。姚虹一头长发毛毛糙糙,扎起辫子来像把扫帚,还是那种老式的笤帚,硬梆梆的。卫老太建议她剪成短发,清爽些。理发店的人说姚虹这种脸型,剪个BOBO头倒蛮合适——就是那种厚厚的一刀平。等剪完了,卫老太一看,说,这不就是蘑菇头嘛。理发店的人笑起来,说,阿婆,你老懂经的,BOBO头就是蘑菇头,是改良过的蘑菇头。姚虹照镜子,自己觉得蛮好。理发店的人又说,阿婆,你们家阿姨这么一剪,最起码年轻五岁。
上海人统称保姆为“阿姨”。卫老太听了,忍不住朝姚虹看去,见她抚着刘海在研究,应该是没听见。便问多少钱。回答是四十块。卫老太一边掏钱,一边啧啧道,剪个头可以买三斤大排骨了。那人笑道,我们这里还算便宜的,外面找个什么沙宣专门店,手艺还不见得比我们好呢,几刀下去,十斤大排骨就没了。
回去时经过菜场,卫老太说顺便买点小菜。问姚虹想吃什么。姚虹说,随便。卫老太便开玩笑,说,那就买点大排骨。姚虹也笑,说,好啊。卫老太说,兴国喜欢吃油煎大排,味道好是好,就是胆固醇太高。姚虹说,偶尔吃一顿,没事的。
小贩拿了几块大排,放在秤上,“一斤半多一点,二十块。”卫老太正要拿皮夹,姚虹已抢着付了。“姆妈,我来。”给了小贩二十,又给卫老太二十,“剪头发的钱。”
卫老太一愣,“这是做啥?”
“我自己剪头发,不能让姆妈出钱。”姚虹说着,拿了排骨便走。卫老太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跟上去,“计较这个干啥,你出钱我出钱不是一样——”姚虹回头笑道:“所以呀,我出钱不也一样?”卫老太要把钱还给她,她让开了,“姆妈你先走吧,我找老乡聊聊天,一会儿就回来。”
姚虹的老乡叫杜琴,三十来岁,在隔壁弄堂做保姆。姚虹空闲的时候,会去找她,两个女人一起说家乡话,聊聊心事。杜琴的东家是个孤老,无儿无女的,脾气很古怪,不好伺候。杜琴常向姚虹倒苦水,说死老头子又怎么了怎么了。姚虹劝她,干得不开心就换个人家,哪里不是赚钱。杜琴很羡慕姚虹,说天上掉馅饼,恰恰就砸中了她。姚虹撇嘴道,什么馅饼,你看卫兴国那满脸麻子,倒像个麻饼。说着忍不住笑。
杜琴说姚虹新剪的发型很不错,“这下真的像上海人了,卫老太要定你了。”
又问,老太婆啥时候给你们办事情?姚虹说,谁晓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杜琴道,都好几个月了,还没一撇?姚虹叹道,不是“八”字没一撇,弄不好连我这个“姚”字都没一撇。杜琴忍不住道,老太婆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房子比鸽子笼还小,儿子还是个瘸子,她就这么吊起来卖?姚虹嘿的一声。
回家时,在弄堂口见到卫兴国,在跟面粉摊头的小英聊天,眉飞色舞地。小英两只手上都是面粉,聊到兴头上,就往卫兴国脸上一刮,两道白花花的印子。卫兴国笑得牙龈肉都出来了。姚虹待在角落里,等他走了,才跟着上楼。卫老太看到儿子脸上的印子,问怎么回事。卫兴国说是不小心沾了石灰。姚虹拿毛巾给他擦拭。他说,谢谢哦。姚虹在他脸上抹了一把,幽幽地说,又不在工地上班,怎么沾的石灰?卫兴国道,就是说啊,奇怪了。
第二天,卫兴国又说要去看早场电影。姚虹没答应,说要洗被单。卫兴国道,被单什么时候不能洗?明天再洗吧。姚虹道,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是阴天。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卫老太听见了,过来说,去吧去吧,今天天气不错。姚虹说,就是因为天气不错,才要洗被单啊。转向卫兴国说,等哪天下雨再去看吧。卫兴国哑然失笑,说,哪有专挑下雨天去看电影的?姚虹不理,拆了被单去阳台了。卫老太本来还想做好人,没想到竟吃了个软钉子,有些胸闷,想这小女人怪得很。问儿子,你们吵架了?卫兴国说,谁吵架了,莫名其妙的。
姚虹洗被单时,想着刚才的情景——是杜琴教她的,说也别太低眉顺眼了,有时候也得稍稍摆些谱,耍些小脾气,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自己要摆正位置,你是他们家的媳妇,不是保姆。保姆要事事顺着东家,媳妇不用这样。时不时要对男人发发飚,给婆婆点脸色看,这才像是媳妇了——”姚虹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说,你懂得倒多。
姚虹把卫兴国叫到阳台上,让他帮着绞被单。“我没力气,你帮个忙。”卫兴国一边绞被单,一边问她,“好处费呢?”姚虹朝他白眼,“是你家的被单哎,还要好处费?”
卫兴国说,这条是我姆妈的被单,不是我的。姚虹说,那你问你妈要好处费去。卫兴国嘿的一声,见旁边没人,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啵!”姚虹忙不迭地躲开,卫兴国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下流!”姚虹骂道。
卫兴国笑得贼忒兮兮。姚虹从盆里湿淋淋地捞起一条枕巾,用力一抖,水花溅了他满头满身。趁他睁不开眼时,姚虹抓住他顶上一撮头发,用力一拉。他痛得大叫。与此同时,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天气预报说了,明天会下雨。”
(二)
居委会组织市内观光一日游。卫老太早早地便去报了名,一人八十块,包午餐和东方明珠的门票。她问姚虹想不想去——其实也是随口一问,钱都交了,哪有不去的理?姚虹来上海这些日子,除了去南京路逛过一圈,还没怎么出过门。卫老太觉得不妥当。姚虹时常写信回家,猜想亲家那边必然会问——城隍庙去了吗,东方明珠去了吗,金茂大厦去了吗——来了大半年了,统统没去,总归讲不通。现在好了,一次性搞定,虽说是走马观花,但胜在效率高,短短一天功夫,上海滩该去的地方都去了。
八点钟准时集合。在小区门口的空地。卫兴国原先也想去,被卫老太拒绝了,“都是女人家,你一个男人挤在里面算怎么回事。”姚虹说卫兴国,“你要是真想去,我把名额让给你好了。”卫老太道,“他要想去才怪——这些地方啊,只有你们外地人才感兴趣——”卫老太说溜了嘴,瞥见姚虹一副干巴巴的神情,忙掩饰道,“这个,其实好多地方,上海人自己都没去过,现在外地人一个个混得都比上海人好,有钱的都是外地人——”自己讲着都觉得不伦不类。
姚虹晕车,车子开出不久便说想吐。卫老太问司机要了个塑料袋,一会儿,姚虹便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又说胃疼。前排两个女人扇着鼻翼,作厌恶状。卫老太本来也嫌姚虹麻烦,可看她们这样,又不免帮着自己人,“晕车呀,有啥大不了的,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又不是神仙。”那两个女人嘴里还“啧啧”作声。卫老太促狭,趁着一个急刹车,把那袋秽物往她们面前一晃,两个女人咿里呀啦的尖叫起来,“做啥啦做啥啦——”卫老太忍着笑,“不好意思哦,刹车实在是太猛——”
午饭是在城隍庙吃小笼。姚虹说吃不下,卫老太硬塞到她碗里,“你吃吃看,这边小笼很正宗的,来一趟城隍庙不吃小笼说不过去——”又倒了些醋在她碟里,“多吃点醋,胃会舒服些。”姚虹勉强吃了两个。卫老太去找领队,说,我们小姚不舒服,吃完饭就不玩了,直接回去了。领队提醒她,不玩门票钱也不退的。卫老太说,我晓得,身体不舒服有什么办法。
两人坐地铁回去。路上,姚虹抱歉道,姆妈,对不起哦,害你也不能玩。卫老太嘿的一声,说,不能玩就不能玩,有啥要紧的。姚虹还是第一次坐地铁,启动时没拉好扶手,被巨大的惯性冲得后退几步,亏得卫老太一把抓住她,“小心点。”姚虹拍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站时,姚虹的票找不到了,上下口袋掏了个遍,像长翅膀飞了似的,没影了。卫老太摸出三块钱,又给她补了张票。姚虹跟着卫老太出站,窘得脸都红了。卫老太看在眼里,本来还要嘀咕两句,想想算了。只是告诉她,地铁不像公共汽车,票子一定得好好留着,出站还要查票呢。姚虹说,就跟坐火车差不多。卫老太说,可不是,地铁说到底也是火车,在地下开的火车。
回到家,卫老太让姚虹在床上躺着,烧了水,给她冲了个热水袋。又下了碗面条,热气腾腾地端过去,“怕你胃吃不消,也不敢放浇头——多少吃一点。”姚虹心里一暖,说声“谢谢姆妈”,接过。卫老太在床边坐下来,问她,胃是偶尔疼呢,还是一直不好?姚虹回答,冷天容易疼,或者吃了辣的也会疼。卫老太又问,到医院查过没有?她说,没有。卫老太说,那不行,要查一查。胃病这东西,可大可小的。
卫老太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便拉着姚虹去医院做了个胃镜。结果是胃里幽门螺杆菌超标,还有轻微的十二指肠炎。医生说,幽门螺杆菌会传染,中国人不实行分餐制,很容易得这个病,没啥大事,不过还是要吃药。配了三种药,连吃半个月。
晚饭时,卫老太在每个菜盘里都放了把勺子,“我们也来学外国人,先用公勺把菜舀到自己碗里,再吃。”卫兴国嫌麻烦,照样拿筷子挟菜。半空中被卫老太的筷子拦下了,两只筷子短兵相接。“说了用公勺,”卫老太强调道,“现在不像过去,要讲究些。对大家都好。”
姚虹在一旁不吭声。拿公勺舀了些青菜,就着把整碗饭都吃了。心想,卫老太是怕她传染给她母子俩呢。姚虹读书不多,听医生说幽门螺杆菌超标,一颗心便沉了下去,想胃里有细菌,那还了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洗完碗出来,见卫老太在小声跟卫兴国讲话。卫兴国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姚虹猜想必定是说自己。
果然,一会儿,卫老太先洗脚睡觉了,只剩下她和卫兴国两人。卫兴国照例又往她身边蹭,上下其手——只是却不与她亲嘴。姚虹心里哼了一声,把他推开,说,我累了,要睡觉。卫兴国说,才几点啊,你又不是老太婆。姚虹没好气地说,我不是老太婆,难道还是青春少女?卫兴国嘿的一声,拿白天编的小玩意儿给她看——是辆小轿车,用极细的竹片编成,染上颜色,车尾上居然还有个“奔驰”的标志,十分逼真。姚虹原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拿过来看,“啧啧,手倒是巧——”
卫兴国得意地说:“那当然,你老公嘛。”
姚虹鼻里出气,哼道:“老公?算了吧,我可高攀不上。”卫兴国道:“不是你老公,难道是别人老公?”姚虹道:“早早晚晚的事。”卫兴国讪笑着,又去搭她的肩膊。她皱眉,往旁边躲。他又去搭。来来回回好几趟,卫兴国说她,“怎么跟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卫老太其实没有睡着,躺在床上,外面两人的说话声都落在她耳里。她一听姚虹的口气,便晓得这人多心了。又不是什么大病,她再老糊涂,也不会计较这个。卫老太打个呵欠,忽听卫兴国“啊”的一声,似是吃痛,嘴里咝着气,直嚷“手断了断了——”又听姚虹压低了声音说“看你还敢不敢——”跟着,脚步声也有些纷乱了。应该是一个追一个逃。扶梯吱嗄吱嗄直响。一会儿,又嘻嘻哈哈的笑。卫老太晓得两人在耍花枪呢,想,男人天生都是贱骨头,给小女人这么打打骂骂,服贴的不得了。